第55章 云台倾覆时(六)
赵子义坐在床边,颓然地看向沈雁北苍白单薄的脸。他握着的沈雁北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即便反复拢在手心里,却怎么也暖不过来。
赵子义觉得现在只是一场梦,四周的嘈杂喧嚣和兵荒马乱都只是幻觉。他只是离开了三天,那个总是笑意盈盈,喜欢在他身边撒娇耍赖的人,怎么突然就命悬一线气息奄奄了呢?
这是真的还是梦?赵子义突然觉得疑惑。他一边想跟自己说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回到浮白斋里,沈雁北还会懒懒地躺在那一树梨花下晒太阳。可是刀割一般地心痛又反复提醒他,这就是真实的。
赵子义抬头看向桑枝,眼神中有强行按耐下的绝望和脆弱。“燕怀楚临走的时候,就没有交代什么?”
桑枝深吸了一口气,装着胆子与赵子义对视。“师傅走时……确实交代过若是沈姑娘病情加重,要如何应对。但是当时如何也没有料到会伤重至此……所以……那些方子,怕是行不通了。”
桑枝越说声音越小,他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有师傅在时,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病人都有师傅挡在前面,所以他看上去还能稳得住。
如今师傅离开,在赵子义的强势和杀气面前,他会不自觉避开对方的眼睛,甚至生出了想要逃跑的冲动。
房内一时静的针落可闻。
桑枝咽了口唾沫,把狂跳的心给摁回肚子里,才终于胆怯地抬起头来。他小心地看着赵子义,终于还是还是把心一横,讲道:“当年……当年花溯溪曾经练过一味束魂丹,专门给伤重之人吊命用的,后来失传了。”
“沈姑娘把当年花溯溪留下的药方给了我。我又偶然看到这个了配方,花家药田里……恰好也培育了束魂草。”桑枝说得吞吞吐吐,脑门上是一层冷汗。“我比着配了,但是没有试过,不知道药效如何,我原本是想等着师傅的……”
赵子义眉头紧皱,一瞬不瞬地盯着沈雁北惨白的脸,等着桑枝说那个他不愿意把药拿出来的原因。
“那张方子上有好几味药用的十分冒险,不知道是记载有误还是有什么没有记下来。而且这些东西原本都在花家了,可是他们始终都没有配出来,我觉得肯定是有原因的。万一……我是说万一,这药配的不对……”桑枝越说便越害怕。
“你还有别的办法?”赵子义的声音里结着寒冰。
桑枝沉默地低下头,一手捏紧药囊,好像里面装的不是药,是取人性命的毒物一样。
赵子义知道此刻没有别的办法,便只能起了拼死一搏的决心。
他往日里不信神佛,可是此刻却真心盼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佑,希望花溯溪当年留下的药方,真的能救她一命。
桑枝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个决定只能赵子义来。
他向桑枝伸出手。“把药给我。”
赵子义身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桑枝也仿佛吃了定心丸一样。
他打开药囊取出了一只瓷瓶,小心地放在他手心里,好像这不是药,而是随时会爆炸的北燕雷火弹一般。
“这药我实在不知道这药效如何。以前师傅在的时候,常跟我说生死有命,死得其时,死得其所,才是人之大幸。苟延残喘,有时候才是最痛苦的。”
桑枝冲赵子义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间。赵子义还是紧紧拉着沈雁北的手,仿佛只要他一放开手,这人就会离开。
她的手为什么始终暖不热呢?
门外人声嘈杂,即便是蓝瑛刻意吩咐了不得喧哗,还是有不少声音传进来。此次活捉的山匪要排查清点,更要迅速审清他们此次的计划。门外尸体要处理,血迹要打扫干净。
可是任凭门外如何喧哗,床上的人始终没有反应。沈雁北面容沉静,好像只是睡着了。就如同她住在浮白斋里时,越睡越懒,还偏偏越懒越睡。赵子义在午后去看她十次,倒有九次都在梦周公。
赵子义脸上挤出一个惨笑,心里却像是揣着冰块一样。
风鸣山进行的太顺利了,没有江湖高手,也没有组织有序的军队。光北军风卷残云般地清扫完战场,上了山,才发现山上居然有一条暗道通向了山外。
为了引赵子义相信山匪还在,大批人马都还留在山上,赵子义所剿灭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
反倒是那个薛方没有走。哪怕兵败如山倒,他也依然端坐在正堂上,在赵子义进门的一瞬间抹了脖子。他不过是一个吸引目光的傀儡,从偷袭光北军辎重队伍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脱离他的控制了。
唱了这么大一出空城计到底目的何在?调虎离山又意欲何为?
赵子义虽然离开了滦城,但是蓝瑛还在,何况八万光北军正在滦城大营,随时可以回援,想要趁机拿下滦城并不容易。
那如果蓝瑛不在呢?赵子义突然想到之前的那封信,蓝瑛会不会也收到同样的一封?那他如何会让沈雁北再跟李青鸾在一起。
留了神羽营打扫战场,赵子义亲自带前锋营回城,同时派人前往滦城大营调派人手,却不意料在路上遇到了桑枝。他说蓝瑛和沈雁北都在云台寺,他自己正要去送药。因此两人才会齐齐赶上云台寺。
赵子义小心地将沈雁北抱在怀里,下巴贴着她冰冷的额头。
“赵子义……冷……”沈雁北微弱的声音响起,赵子义几乎不敢相信地低头,发现怀中人竟然真的微微睁开了眼睛。
就像每一次她睡意朦胧的时候被赵子义强行叫起来一眼,沈雁北眼神涣散,狭长的眼睛里是无尽的疲惫。“我这是死了吗?”
赵子义声音颤抖。“我来了,你便不会死。”
“其实死没什么可怕的。”沈雁北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赵子义,我这一生见过太多人死去了。他们就那样,孤伶伶地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可我是死在我爱人怀里的,就这一点,我可就比他们好太多了。”
“不……”赵子义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生命一点点流失,往日里的执着爱恨皆成云烟,心里想着的,只有身侧的这个人。沈雁北平静地躺在赵子义的怀中,嘴角带着一丝浅笑。
“赵子义,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熔江山药谷吧……”她心里惦记的人,还在药谷里。
意识渐渐往下沉。
“赵子义……”她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别怕。”赵子义下巴贴着她的耳边,哽咽着回应她,但是沈雁北却再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来。
门外暮色渐渐四合。桑枝一个人托着腮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所有人往来忙碌。
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桑枝背后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忙转过身来。
赵子义脸色阴沉地开口问道:“我给她服了药,要有多久才能醒过来?”
桑枝答道:“若是能熬过今晚,应该就算是暂时把命保住了。”
命保住了,但是这伤怕是再也好不了了。她就像是一朵风雨中强行坚持的小花,风雨飘摇中不知道哪一日便零落消散了。
蓝瑛见赵子义终于出了房间,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礼。“将军,云台寺我已经处理妥当,杨硕和法源暂时留在寺内着人看管,寺内防卫也已经重新布置。现在滦城告急,我们该出发了。”
他苦战一天,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习惯了厮杀,不代表不会心生疲惫。
多少年了,赵子义习惯了将自己的后背交给蓝瑛,而蓝瑛也是事事稳妥,从未出过差错。
所以这一次,蓝瑛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滦城的情势不明,赵子义作为光北军主帅,不能消极地待在这座小小的山寺中。
赵子义没有说话,转身回了房间。房门“啪”地一声关上,留下院中人不知所措。
蓝瑛一人跟着近了房间,隔着屏风看着赵子义地背影。
他背影微微弯曲,坐在床边紧紧抓着沈雁北的手不愿意放开,生怕这一放手便是一生。“等一天行吗?明天一早,等她醒过来,我就动身去滦城。”
蓝瑛跟赵子义自幼相识,他看不到他地表情,可是哪怕只是听声音,也能准确地察觉到说话人的脆弱。这样的赵子义,他也是第一次见,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
李青鸾跟在蓝瑛身后进来,突然上前一步,扬声道:“赵将军,你是光北军主帅,北境境内实权第一人,上连着金陵权贵,下承百姓厚望。此刻滦城空虚,匪人环伺,百姓遭难。你如何能在此儿女情长?一个女子的性命,如何能与一城安危相比?”
赵子义眉头紧皱,脸上阴翳重重。他终于放开了沈雁北的手,想要再说句什么,但是一张嘴全是哽咽,良久只能在她额头上留下一吻,便起身走到屏风之外。
他本来就身量颇高,居高临下看着李青鸾,眉骨上打下重重的阴影。
李青鸾觉得自己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手心里一层黏腻的汗水。
她眼前的这个赵子义是如此地陌生,甚至比之前的黑衣人更为危险,难道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吗?
蓝瑛上前一步将李青鸾挡在身后。“子义,李小姐不是这个意思。”
赵子义匆匆看了李青鸾一眼,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李青鸾的话是苦口的良药,可惜赵子义只恨自己没有跟沈雁北一起重伤。
沈雁北若撒手而去,他便倾城相陪。
门外早就备好了马,陈正站在马边,正跟陈英交代些什么。
陈英胳膊上挂了彩,但是皮肉伤明显对他没什么影响,半大小子只需要休息片刻就又活碰乱跳,此刻正梗着脖子顶嘴,被陈正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陈正个性孤僻,对其他人都非常疏远,只有对这个弟弟,不是大动肝火,就是愁到挠头。
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有个软肋。
“陈正听令!”赵子义反身上马。“我留下两百人给你,给我把云台寺守地固若金汤,这样里面的人若是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突然不知道能接什么。
\"我跟将军回滦城。\"陈英急急上前一步,少见地打断了赵子义的话,眼神认真而坚毅地望向赵子义。他的眼里有一种强烈的执着,让赵子义无法拒绝。
赵子义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身后蓝瑛已经在催促了,他最后看了一眼云台寺,狠狠地调转马头,打马朝山下走去。
从滦城离开时,他能感觉到身后目光的重量,但尚且能狠心走地头也不回。可是此刻,背后少了那道热切粘稠的目光的注视,他却要用几倍力气才能离开。
“光北军听令!回滦城,除匪患,安民生!”赵子义一骑绝尘在前,身后震耳的马蹄声接踵而至,光北军像一片银色的云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留下满地洗不净的鲜血。
云台寺外,再无清净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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