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云台倾覆时(一)
沈雁北将沉重的尸体扔到地上,松了一口气。她眼中的杀气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到陈英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她本身肤色奇白,又加上旧病影响,一贯是一副气色不足的模样。可是此刻与人动手,气血翻涌,硬是带出了几分潮红。
陈英远远地便停下了,他突然想起了画本子里吸人气血的妖魔鬼怪,每每有人丧命,便是他们饱餐的时间。
陈英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又想到之前小翠被吓到的样子,背后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庙……庙门开了,我们可以去……”陈英突然语塞。
他们匆匆忙忙冲进云台寺是为了避难,可是此时刺客都死了,他们还躲什么呢?
沈雁北似乎没有留意陈英语气中的犹豫,简单干脆地说道:“走吧。”
李青鸾在云台是中是常客也是贵客,与寺中不少僧人都是熟识。她在寺中有一间独立的小院,专供她平时来礼佛时居住。
法源方丈此刻正在抄经,一个年轻僧人安顿好他们后便去通知了方丈。
沈雁北盯着离开的年轻僧人的背影。这人举止间颇有章法,怎么倒像是个练家子?
可是转念又觉得自己是杯弓蛇影。佛门中讲究金刚怒目,亦有不少镇寺绝技。此处的和尚即便有些功夫,又有什么可意外的?
厢房中,李青鸾和云岫两人具是惊魂未定。
沈雁北脱了满是血污的外衣,但是脸上手上的血迹还是清清楚楚地昭示刚刚发生的杀戮。小沙弥打了水来,让她清洗。
云岫还在发抖。命悬刀尖的日子她是第一次,这会儿安全了,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地往下掉。李青鸾轻轻抱住了她,正安抚般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
李青鸾的手还在发抖,但是心里已经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场杀戮对于沈雁北来说,或许只是她惨烈过往中堪称平淡的一场,来的人虽然多,但是乌合之众,几乎可以说是不堪一击。
可是对于闺房中长大的李青鸾来说,却是对她二十余年闺中生涯地颠覆。她这一生从未这样疯跑过,发簪掉了一支,裙角全是泥污。
仅一次已经足以让她脱胎换骨。
不多时,法源方丈便现了身。
年轻的方丈法号法源。他眉目沉静,举止稳重,眼神里几乎看不到一丝属于凡间的烟火气,仿佛外界如何风云变幻都无法惊动他。
他入寺时还只是个不满三十的年轻人,自与吐蕃高僧辨经名声鹊起。十余年沧海桑田倏忽而过,城头风云变换,云台寺破庙变宝刹,但是他的时间却仿佛停在辨经的那一夜。甚至单看其外貌,常常让人忘记他已经有四十岁了。
单凭外貌,便已经有了方外之人的风范。沈雁北瞬间就明白为什么附近的百姓会信任他,甚至李青鸾连李家造反这种事都敢跟他说。
单凭这个外貌,就先让人无端信了三分。沈雁北知道不该如此不敬佛门中人,可是看到他的第一眼,不自觉就这样想了。
李青鸾与他熟识,先过去打了招呼,但有了之前沈雁北地提醒,她只说了避祸,李家的事却只字未提。
沈雁北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远远与法源对视一眼。
只一眼,便觉得整个人似乎被看穿了,那件被扔在一旁的血衣好像一瞬间又穿了回来,她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在这一眼中无从遁形。
沈雁北心里没来由地一抖,有一种瞬间被人看穿的不适感。她极为少有的避开了他的眼神。
法源却淡淡一笑,朝她道了一声佛号,道:“山门已关,恩怨即断。施主不妨既来之则安之。”
寺中加强了警戒,好在这一天不是上香的日子,寺庙里没有什么香客,他们一行人也没有引起什么注目。
仿佛不过是寻常的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寺中僧人打扫劈柴做饭,炊烟袅袅升起,寺庙里升起了饭菜的香气,耳畔响起了开饭的钟声。
这些熟悉的事物让李青鸾找回了一丝熟悉的安全感。她重新整理了头发,一个人蹲在厢房外的门槛上,看阳光在指尖跳跃。
如果不是手还止不住地发抖,她几乎以为今日不过是如往常一般,过来上柱香,用过斋饭便离开。
“李施主。”法源方丈从门外进来,向她行了个佛礼,身后云岫端了素斋,进了院子先朝着李青鸾微微欠身行礼,接着才将斋饭端进了房间。
法源依然是如常微笑,就如没有看到他们之前的狼狈一般。“今日不是上香的日子,不知施主因何光临?”
李青鸾看着他的笑容,心中的不安便先散了一半。她犹豫片刻,道:“说来惭愧,青鸾做了一件忤逆之事,无颜归家,暂求托避。”
“托避不敢,李姑娘有求,自然无有不应。”法源依然维持着一贯的微笑。“凡事皆有因果,姑娘若不能终身托避空门,这一时的躲避,便是徒劳。”
李青鸾知道他的所指。“青鸾只是个软弱的愚人,避得一时也是好的。”
家族成败之间,个人情爱皆可成为让步的筹码,甚至李青鸾恨不得将自己一生情动当作筹码摆上赌桌,只为赌一人心软。
陈英出去了一趟,刚刚回到寺中便径直来到李青鸾的院子。进了院门,看到李青鸾和法源正在院中交谈,他手中还拿着一柄染血的长剑,看到法源不自觉就脚下一停。
他心中有些懊恼,这是佛门净地,自己怎么拿着带血的兵器进来了,赶紧将剑往身后藏,却是已经来不及。
法源反而不以为意,轻轻点头示意他不必在意,朝他欠了欠身,自己反而退出了院子。
陈英不好意思地从身后拿出剑,横递到李青鸾眼前。一片云彩飘过,挡着太阳的光,天突然就暗了一下。
剑上清清楚楚地刻着“光北”两个字。
李青鸾心头一痛,几乎要淌下眼泪来。
“拿来给我看看。”沈雁北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跟着是一串急促地咳嗽声。她的旧伤不适宜动武,但是又每每不得不动手。这伤好好坏坏,她其实早已经不放在心上。
李青鸾和云岫都皱着眉,担心之意溢于言表。不管云岫之前怎么气她,但是中间也是受了活命大恩,此刻不敢不小心伺候着。
陈英把剑递过去,沈雁北细细看了。这剑跟刚刚她用过的同出一批,分量手感都一致,剑上的血迹和缺口都清楚昭示着刚刚厮杀的残忍。
“派他们来的不是赵子义。”沈雁北声音虚弱,刚刚的凌厉荡然无存,她脆弱地像是一片雪花,太阳一晒就要灰飞烟灭。
“你如何知道?”云岫忍不住问。
“做得太明显了,没有必要。”她的话被咳嗽打断,片刻继续道:“如果真是光北军,要明着杀你的方法很多,没必要蒙了面,转而却留下兵器做线索。他这么做,是有十足把握杀了你,再留兵器给来查的人看。”
这个来查的人,最大的可能性是李牧之。他唯一的孙女死在光北军的兵器之下,片刻之间,滦城的天都要塌下来。
陈英和李青鸾是这样想的,但是沈雁北心里却多了一层。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李青鸾,甚至还有一点喜欢这个表面上端着,私下却想要喝酒弄剑的名门贵女。
若是李青鸾真的死在了郊外,那她大多半也是要来查,如果她不是亲自跟人交手过,此刻只看武器,是不是也会把怀疑的对象指向赵子义呢?那她再见赵子义时,难免不会对他心生怀疑。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去,无论多么荒凉的土地,都会生根发芽。等到破土而出的一天,就是她和赵子义决裂的那天。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沈雁北跟上来了,交了手,还杀光了对方。她惯常从对方的武功路数中判断对方来历,既然交过了手,就不可能一无所获。何况这些人的功夫,未免太熟悉了。
沈雁北心里发凉,这么多年了,这人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从不做一点多余的事,最喜欢一石二鸟。那接下来,他还有什么手段呢?
她轻蔑地笑了一下。“别瞎猜了,赵子义不会向你出手,先把今天的饭吃了,再愁眉苦脸不迟。”说罢,便带着咳嗽声转身进了房间。
不远的风鸣山下,赵子义手里拿着一份公文,来源是留守的蓝瑛。
滦城里一片风平浪静,李牧之未见异动。花家运转如常,虽然有几个药铺掌柜中间已未见当家人亲笔信为由压了一批货物,但是好在新选的小辈还算机灵,应变及时,没有出任何纰漏。
潜入滦城的山匪引出的几个有问题的花家的药铺,目前已经在控制之中,夹杂在货物中的信件已经尽数截获,目标均指向金陵。
到了末尾,终于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沈雁北的近况,说她先买酒于秦记酒肆,后醉酒于陶然居,引李青鸾夜不归宿,李牧之未有反应。
不过了了数语。
赵子义一抬头,突然看到沈雁北懒洋洋地趴在面前小案上,不怀好意地朝他坏笑。她每次这样笑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皱起鼻子。他愣了一下神,就这一瞬的功夫,眼前幻想灰飞烟灭。
他先是拼命按捺下回去找她的冲动,在心里嘲笑自己简直是走火入魔了。可是片刻后,又忍不住地想要再看一眼刚刚的画面。
赵子义突然想起少年时候跟俞任之共游秦淮河,一位弹琵琶的小娘子乘坐小船在他们侧面划过去,窗户上映着她单薄的倩影。琵琶声婉转凄切,每一声尾音都勾在人的心尖上。
俞任之眼神跟着那船越飘越远,随口就是一句酸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摇摇头,转身拿起另一封金陵来的密信。展开后,却看见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画像掉出来,居然是一张来自北燕的通缉令。而画像上的人,片刻前才出现在他的幻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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