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忽如远行客(三)
周遭依然是客声喧闹,可是在沈雁北的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她盯着手中白瓷酒杯片刻,狭长的眼尾半眯了一下,片刻又回复如常,眼中依然盛着之前疏离而客套的神色,问道:“依燕大夫的意思,若是花溯溪的女儿,应当如何?”
燕怀楚大概没想到沈雁北能如此不当回事,他脸色近乎铁青。“自然是要继承先母遗志,将花家见不得人的勾当大白于天下!若不是因为看不上花家这一贯的故弄玄虚,你母亲如何会跟本家决裂。”
沈雁北喝酒的动作顿了一顿,没有回复,听燕怀楚一路把话说了下去。
“你当年离开时年纪尚小,这些缘故你可能不知道。花家原本就是药商,网罗天下奇珍药材不足为奇,但是他们走歪了心思,净想着歪门邪道。花溯溪是花家嫡女,自幼跟着家中长辈上山,医理药理双绝,不光是在花家当时的小辈中,即便是出了花家,我们这同辈行医中人里,也是绝对的佼佼者。”
“但是花家也就只有一个花溯溪,其他的,都不过是些只知道倒卖药材的铜臭商人。越到后来,花家出了个花沥阳,一天到晚不琢磨悬壶济世的正路,只知道故作玄虚地琢磨些歪门邪道,说能延年益寿。甚至还从外买了些贱民回来试药,充作药人。”
燕怀楚义愤填膺,沈雁北却毫无意外之色,只是淡淡问道:“那他真的研究出来了?”
燕怀楚继续道:“人之寿数天定,就凭花家那几个跳梁小丑,也想跟老天爷夺人,做梦!不过是弄了些乱七八糟吃不死人的药,偏偏脑满肠肥的富贵人家罢了。”
沈雁北不动声色地盯着手里的酒杯。
燕怀楚话虽如此,可若是没点压箱底的本事,这满街的商铺也开不起来,新开的商路更不会有他们分一杯羹的机会。
沈雁北心里虽然怀疑,面上却不动声色。
“花溯溪与家中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搞不到一起去,一怒之下离开了花家。她一路南下,认识了你父亲沈云柳。”
燕怀楚一双眼睛带着阴翳,直直地盯着沈雁北。可是面前的人却只是姿态闲适地自斟自饮,似乎只是事不关己的一桩闲事。
“燕大夫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复仇?”
燕怀楚冷笑了一声。“原本未想要让你入局,可是前两日,我见了那些被你杀了的人,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
沈雁北第一次因为杀人被夸奖“可塑之才”,笑的几乎要咳嗽出来。“不知道燕大夫到底觉得我哪里可用?但凡能尽绵薄之力的地方,一定尽力。”
“我见了被你杀的那些人,都是一刀致命,绝对不是新手。我不管你是不是沈雁北,但是既然你借着她的名头到了赵子义身边,就要把她的责任一并担起来,把花家这些欺世盗名之辈的嘴脸大白于天下。”
沈雁北嘴边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狭长的眼中渐渐起了风霜。她冷冷地看着燕怀楚。“若我说不呢?”
燕怀楚对她脸上的冷峻视若无睹。“你身上有这么多疑点,赵子义此时虽然色乱情迷,一旦我从旁挑唆,让他冷静下来,再加上李家的压力,这偌大的滦城岂有你的活路?”
周遭人生鼎沸,无人留意这小小角落中突然翻起的杀意。
燕怀楚仿佛感到肩上似有一双重手压下,狠狠吸了几口气,突然大笑道:“我武功虽然不如你,可你杀了我也没用。赵子义此时不查,不代表一辈子不会怀疑。你还不快快做两件沈雁北该做的事,向赵子义证明你的身份无误。再这样耽溺于情爱,只怕等着你的是比花溯溪更惨的下场。”
沈雁北似乎是被说动了,眼神微微一动,干了杯中酒。
一瞬间,重压散去,燕怀楚如释重负。
他看着沈雁北的眼神近乎有点癫狂,露出了一种吸髓食骨的满足。“哈哈,好!沈雁北出面找花家算账,比我这个老匹夫名正言顺一万倍!”
沈雁北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只是重新拿起面前的酒杯,重新倒了一杯酒,问道:“世人皆说花溯溪是殉情而死,我在金陵时,还有人专门把她的故事写成了戏本子传唱,可真有其事?”
燕怀楚答的痛快。“放屁!花溯溪眼里只有医道,只有药,沈云柳算个什么东西,也能入她的眼!”他顿了一顿。“不过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查,只是没查到罢了。”
“你查了多少年?”
“十年。”
沈雁北冷嗤一声。“废物。”
燕怀楚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当着面骂,只是愣了片刻,随即又笑起来。“是了,我是废物,你怎么骂我都不要紧,只要你能查清花溯溪的死因,只要你能把花家毁了。”
沈雁北依然是如前。“我再问你,李家和赵子义到底怎么回事?”
她话题转的飞快,但是燕怀楚却知无不言。“整个滦城都知道,李家和赵家原本不和。李家老将军虽然交出了兵权,但是余威仍在。当年跟着他起势的人,如今依然有不少在光北军中地位超然,而且光北军战马还要靠李家马场供应。”
赵家和李家,这两个家族是光北军的两条根,李家建立了光北军,但是赵家才是真正树立起光北军军威的那个人。两家走得近,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理解。
“但是还有另一种说法。李老将军嫉妒赵易山,也就是赵子义父亲的战功,所以才诬陷其贪墨军饷,致使当年的赵易山不得不只身前往金陵。说是调令,实则是为了夺回他手中的兵权。当年的赵易山一心只知道打仗,根本不懂这些人心的弯弯绕,所以才轻易上当,被困金陵。”
“幸亏当年的赵夫人是蜀中名门,带着当时年幼的儿女举家赴金陵,并且献上了一副蜀锦所绣巨幅山河图,陛下龙心大悦,才保下赵易山的性命。”
沈雁北没有说话,燕怀楚继续讲下去。“可是当时的赵家长子已经入了光北军,没有跟着母亲离开。没过多久,金陵便收到了赵家长子在外出探查敌情的时候失踪的消息,同时李老将军的次子也在那次任务中没了命。半年后赵家长子又出现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是他回来后,废了一双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沈雁北问道。
“大概十三年前。”
沈雁北冷笑了一声。“十三年前粱燕之间并无战事。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敌情,需要同时出动两位出身名门的年轻将军?”
燕怀楚没有回答。
这个疑问一定不会只有沈雁北怀疑,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即便赵易山已经位极人臣,赵家显赫无双,李牧之依然在北境独享一份殊荣。
到底是赵家人缺少证据?还是赵家真的怕了李家?
其实想想赵家在金陵的所作所为,这两个答案怕都跟真相相去甚远。
更接近事实的,怕是赵家权衡利弊之后,把当年这口气忍下来了。
沈雁北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而问道:“花家如今倒向赵子义?”
“不错。”
所以赵子义要想在滦城一手遮天,李家就是最大的一块绊脚石,而花家却是他的助力。
沈雁北神色如故。“那个李家小姐呢?”
燕怀楚答得毫不含糊。“全滦城都知道她是要嫁给赵子义的,嫁妆就是李家马场和李家背后所有家族势力。”
真是诱人啊,连沈雁北都忍不住心动。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李家,调查清楚当年的是非,完全掌握北境。这么好的算盘,要是被自己砸了,赵子义怎么说且不论,只怕他背后的赵家也不会答应。
家族结合,朝堂倾轧。
无趣。
沈雁北觉得心头揣了一块寒冰,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她和赵子义在一起,完全是一时贪心,可是此时一脚踩进了这个复杂的局面中,倒成了牵动全局的那枚棋子了。
那眼前这个燕怀楚呢?沈雁北的目光冷冷地打量着他。
这人在赵子义身边时间不短,可是一肚子只是给花溯溪报仇。他这份心思,赵子义知道多少呢?
花溯溪的死,赵子义又有没有查过呢?
无数的问题从沈雁北的脑子中滚过,可是仅仅坐在这里,问眼前这个老疯子,怕是一个都答不出来。
沈雁北从怀中取出块碎银子扔在桌上,意欲起身离开。
“等等,花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燕怀楚不依不饶。“我马上要去金陵一趟,走之前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怎么办?你以为我是神仙吗?掐指一算就有结果。”沈雁北冷笑一声,本就冷淡的面上突然多了一层戏谑。“你查了十年都没有结果,我能怎么办?”
燕怀楚无法回答。
倒是沈雁北反问道:“你去金陵做什么?”
燕怀楚被接连怼了好几次,回答的语气也是硬的。“大梁的长公主要跟北燕六皇子和亲,赵子义怕公主跑了让我跟着。”
真是个足够不要脸的理由。沈雁北冷笑道:“燕大夫只需要按照赵子义吩咐去做,等你回来,我自然会给你个交代。”
乏味得紧,沈雁北跟小二要了两壶酒便起身离开。
\"等等。\"燕怀楚出声叫住她,同时从怀中取出一只红釉瓷瓶。“这是我自己炼的,缺了束魂草,但是好在能延缓你的病情。药不多,你省着点吃。”
沈雁北出了酒馆,站在热闹的街上,长长的出了口气。
这天天气极好,阳光晶冻一般凝固在空气中,暖暖的,亮亮的。周遭是热闹的车水马龙,手中酒壶叮叮当当碰在一起。沈雁北看着人气沸腾的滦城,却从心底生出一股孑然无依之感。
她茫茫然看向四周,只觉得抬眼皆是陌路。
这里的一切都指向赵子义。可是赵子义跟她有什么关系?
才出浊世,又入乱局。
上一次,她痛下杀手,妄图一口气把这肮脏世道杀个干净。这一次呢?难道她要再执屠刀?
沈雁北从北府走时没有一点声响,赵子义直到中午才发现人不在了。赵子义对着空空的房间愣了半晌,皱着眉头没有说出一个字。
午后陈正送来消息,说有人看到沈雁北在秦记酒肆跟燕怀楚喝酒,目前人尚在城内。
赵子义没有说什么,只回了一句“知道了”,不着痕迹得舒了口气,转头便回了书房,重新埋首在山一样的公文中。
中间滦城的大小官员来汇报了这段时间滦城的大小事务。直到临近旁晚,蓝瑛进了北府,才把他正式从书房中解救了出来。
蓝瑛轻装入城,头发束了冠,穿了一件修身利落的藏蓝袍子,不像个武将,反倒有股书生气。
他见了赵子义案头上堆得老高的文书,作为始作俑者却毫无悔过之意,反倒指着书房外问到:“原本你这书房和卧房连着,这门前院子也算宽敞,好好地为什么平白砌一堵墙出来?还非要把那株梨树给隔到一边去,图什么?”
赵子义从文书堆里抬起头来,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只是语气却没那么好。“你有空管我这院子和梨树,不如先想想怎么处理风鸣山山匪的事。”
蓝瑛笑如春风。“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我何必多操心。”
赵子义丢了手中笔,问道:“我有计较?我这就差给两个新入营的愣头青拉架了,我哪有空去计较。”
蓝瑛依然是如常的八面不动。“你是没空,不过可不是因为这个。”
赵子义看着眼前这人欠揍的笑容,桌下刚刚松开的拳头又握起来了。
好在陈正来得及时,看到蓝瑛在屋内还愣了一下。
赵子义反倒不在乎。“无妨,蓝将军也不是外人。”
陈正面上有些尴尬。“刚刚底下人回复,跟着沈姑娘的人,跟丢了。”
赵子义面上一冷,陈正觉得后背一阵发麻。
照着将军往年的脾气,这跟着的人势必是要被扒层皮不止。余光看了一眼蓝瑛,只见他依然如前淡定,仿佛不知道赵子义一贯行事一般。
蓝瑛自幼跟赵子义在一起,他脾气自然是了解。简单问了陈正前因后果,对沈雁北失踪并不意外。她既然能无声无息离开北府,摆脱一两个尾巴自然不是难事。他意外的是,她居然和燕怀楚碰面了。
“燕怀楚的心思你不是不知道,就这样让他和沈姑娘碰面,你倒是真的放心。”
赵子义仿佛是不担心一样。“有些事她早晚都要知道。”
蓝瑛有些担心。“燕怀楚这些年心里憋着怨气,从他嘴里知道,怕不是个好选择。”
“她可不是如我们所想的无知庶子,更不是未经过风雨的娇花,别太看不起她了。”赵子义有些不以为意。“先说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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