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忽如远行客(四)
军务为先,是赵子义早就定好的规矩。
蓝瑛顿了一下,脸上依然是和煦的微笑,却多了一丝苦涩的味道。“凤鸣山山匪如今首领依然是我们的老熟人,薛方。当时剿匪时,被他滑不溜手地跑了,竟然躲到了北燕境内。趁着战乱,重新纠集了一批南下的难民,再次挑起了占山为王的老行当。”
这与赵子义所料出入不大。当年被此人逃脱,他便知必然是日后隐患,只是当时战事紧张,无暇他顾,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见他没有打断,蓝瑛继续说道:“这些江湖人士也是这段时间内聚集的,其中有被通缉的犯人,也有各方的细作。滦城位置险要,不管是北边还是金陵,想要插一手的人都不少。滦城进不来,就找了最近的风鸣山。”
赵子义嘴角一笑。“所以如今这风鸣山,不仅仅是土匪窝,还成了细作的老巢?”
蓝瑛附和道:“可以这么说。薛方胃口很大,大开寨门,收留来不少江湖散客。只是可惜了南下躲避兵祸的北燕百姓,原本想要在风鸣山躲一条活路,没想到却直接躲进了土匪窝子。”
“可怜?”赵子义斜看他一眼。“蓝瑛,你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不像是一军统帅。这些人能先于其他人出逃,穿过复杂的交战地和大梁边境的封锁,到了风鸣山这样的地方,已经不知道比普通人心狠手辣多少。是民是匪,本就无一定之规。”
蓝瑛不置可否。“如今我已经重新整顿边境巡防,派人日夜巡逻,风鸣山上下要道也已经按你所说暗中派人盯着,你想要如何处理?”
“他们为何出手袭击辎重队伍?”
“缺粮。北境进出粮道都被你以‘战事优先’之名掐住了,北境上下多余的一粒粮食都到不了他们那里,他们自然要发疯。”
“可他们不该疯到我头上。”
蓝瑛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递给赵子义。“这是我们潜入的人送出来的,是上次被沈姑娘杀了的大个子。姓乔名绝,出身北燕,因身高力壮事事冲在前,在风鸣山颇受薛方赏识。这次抢粮就是他的主意。”
真是个莽汉。赵子义嘲讽地一笑。“既然他们是疯子。就封了山,让他们在山上自己发疯。”
蓝瑛皱眉。“子义,你不觉得薛方能逃脱,还能在我们眼皮底下起事,有些不寻常吗?”
赵子义眉头微皱。“你觉得他背后有人?”
蓝瑛还是如之前那般云淡风轻,似乎那搅动北境风云的手与他无关一般。“我们一直缺少能真正搬动李家的证据,这薛方能有今天,你说背后会不会有李老太爷的助力。”
“你是说,我们在前线打仗,他在背后与山匪纠缠不清?”
“不仅如此,风鸣山上,可是有北燕的人。听说连原先北燕暗杀组织巢的副统领杨硕也在里面,此人一直是北燕四皇子点名要的人物。想来是为了找到那位红雀使。”
这倒是有点出乎赵子义的预料。“巢?都已经散了这么多年了,姬伏居然还在追查?”
这姬伏正是如今北燕风头正盛的四皇子。如今北燕老皇帝不理事,由着三位皇子在外面抖得乌眼鸡一样。这四皇子,凭着一己之力,在几年间便压过了老二老三两位哥哥,是真正地实权在握。
蓝瑛淡淡道:“明面上是已经散了,可是巢中豢养的杀手到底有多少,至今也未曾公布于众。何况当年巢的首领红雀一口气杀了十八位肱骨大臣,即便今天说起来还是让人胆寒。四皇子下了死命令追查,也在情理之中。”
赵子义想起曾经听到的关于这位红雀的流言,说她不仅武功惊人,嗜杀成性,还容貌不俗,据说有流风回雪之姿,是多位北燕权贵的座上宾。不由得一笑,问道:“你觉得姬伏如此做,是为公?”
蓝瑛一笑。“为公如何?为私又如何?他点名要人,我们送人上门。顺水人情,为何不做?”
赵子义略一思量。“既然如此,便抓人、拿脏、剿匪,先派人摸清风鸣山的详细地形,确定杨硕和薛方的位置……”
“子义,”蓝瑛突然打断他,“到饭点了。”
蓝瑛平素稳重温和,少有打断他的时候。赵子义有些意外地回看向他。
蓝瑛微微一笑。“风鸣山的事我自会布置。只是现在到了饭点,还有人没回来。下面人找不到,难道你不去找?”
此时夕阳斜挂树梢,倦鸟归巢,晚云遥映,巷子里升起炊烟的味道。
沈雁北自己都不知道这是躺在里谁家的房顶上,脚下的街道渐渐安静下去,远处能看到绕城而过的河水,绵延着流向北方。
她手边已经不知道换了第几壶酒了,反正一壶不如一壶,这回找的这个淡得一点味道都没有,她怀疑老板掺了水。
喝完了这一壶,她飞身下来,终于在人影稀落的街道上找到了最后一家没打烊的酒铺。换了酒,自己走到河边桥下。
可能是今天真的喝得有点多,脚下打滑发软,一个没站稳竟然往河中栽去。
一只大手从身后伸过来,揪着她后衣领往后一带,大力将她拉了回来。
沈雁北酒一下醒了一半,本能地抬起左手便向后横劈。她虽然酒喝得有些上头,可是这一劈却是实打实地力道十足。
赵子义反手抓住她手腕,不管被她震得生疼的手臂,先拖着她从河边离开。再纠缠下去,只怕自己和沈雁北会变齐齐落水也说不定。
“雁北,是我。”赵子义拉着还在挣扎的沈雁北,忍不住出声威胁道:“再闹就把你扔到河里。”
沈雁北神色有些恍惚,哪怕手腕被他握着半靠在他怀里,也不肯乖乖被他抱着,还是一股脑要往河边走。
赵子义身材颇高,用带来的斗篷裹住她,又站在上风口上将她和寒风隔开,轻声哄着:“行了,我都在这了,还要闹什么脾气。”
冬日最后一抹阳光懒懒地扫过纠缠的两人。沈雁北不是没认出赵子义,可就是不肯乖乖就范。她挣脱不开,索性抬掌在赵子义胸前一拍。
两人离得极近,掌风又十分霸道,对刚刚那一劈还心有余悸的赵子义咬着牙接了。可是那一掌打到胸前,却软绵绵没有一点内力。
沈雁北挥手挣脱开他,自己摇摇晃晃往桥上走,手里的酒壶在桥边栏杆上磕地叮当作响。她倚着栏杆,往河中一看,河水中映出她带着酡红的醉颜,再借着暖色的夕阳,倒是掩盖了些病气。
五官是熟悉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是一张陌生的脸。这是一张叫做沈雁北的面孔。她一时看得竟然有些呆了。
夕阳走了,温度一下便降下来,沈雁北被冷风激得咳嗽起来。赵子义就在她身后,见状赶紧过来站到她身前。
沈雁北的醉颜映在他眼里,剑眉星眸,有一种女子少见的英气,即便是醉酒也不能损失她几分颜色。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沈雁北醉酒的声音带着沙哑。
“滦城关门最晚的酒馆在附近。”赵子义说的是实话。
“你是来问我,燕怀楚跟我说了什么的?”沈雁北看着他,狭长的眼睛亮若寒星。“燕怀楚不过说了一堆没用的废话,但是他有一句话没说错,我既然顶了沈雁北这个名头,便必须要担起沈雁北应该的责任。”
一滴眼泪从眼角划出。她晶亮的眸子直直看向他心底。“赵子义,你觉得沈雁北,应该怎么做呢?”
赵子义抱着她,突然觉得心中酸涩。“沈雁北不该沾血腥。”
这简直是个笑话。沈雁北大笑道:“不沾血腥?不沾血腥如何能活到今天?我杀的那些山匪你又不是没看到,死在我剑下的亡魂能填满一条河,如今来跟我说不该沾血腥!”
那些镜花水月般的甜蜜快乐片片碎落。她早不是墙头那边的那个无知少女,他身边也已经是柴狼环伺。杀戮和阴谋早就磨光了他们的天真。
不知道是因为酒气还是寒风,沈雁北一咳嗽就停不下来,无力地坐倒在桥边。赵子义也跟着她坐下来,将她护在怀中。
沈雁北无力地靠在赵子义怀里。“赵子义,花溯溪到底是不是殉情而死是吗?她的死,其实跟花家有关?”
赵子义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伸手却摸到她瘦削突出的脊背,心中一片酸涩。“如今花家当家之人,只是花家外支,早就不是当年的花沥阳。”
沈雁北坚持道:“可是花溯溪的死却依然没说明白。”
赵子义无从反驳。“此事我会查,也终会给你一个交代,但现在还不是动花家的时候。”
会查?这件事若说燕怀楚查不清楚尚且有情可原,但是他赵子义居然都不清楚,谁信?
沈雁北无声苦笑,推开身边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桥下走去。月亮升起来,四周静悄悄的,影子凌乱地铺在桥面上。
\"赵子义,恩怨情仇,都是我一人的事。你尽可按照你自己的计划,称王称霸也好,横扫北境也罢,我都不会干预。\"
她头发高高束起,薄薄的身型线条利落,长发被北风吹起,在空中纠缠飞舞。她整个人尖锐锋利,如一柄能破开这苍凉月色的剑。
“赵子义,幸亏待在你身边的是我。”沙哑的沙哑吹散在北风中。
赵子义无声地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那是一句天外人语。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着回了北府。
远远地,看到浮白斋外有一点暖黄灯火。夜里起了风,小小的风灯被吹得摇摇晃晃,可是那一点火苗硬是不灭,顽强地照着浮白斋外一块小小的空地。
小翠小心地扶着,有些焦急地望着外面。
沈雁北心里原本又空又冷,有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感。她在这滦城中走了一天,看世人忙忙碌碌,各有来处,只有她不知应该如何自处。可是这一刻,看着黑暗中那一点微弱的灯火,她心头竟然生出了一丝暖意来。
她往常总是一派闲适慵懒,第一次这样出现在小翠面前。这小丫头心里还装着之前的事,没看到人回来的时候惦记,人回来了又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
沈雁北却先苦涩又释然地一笑。“饿了,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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