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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谁是又谁非(五)


赵子义带着沈雁北纵马狂奔,一直跑到后半夜,最终带着她停在一处河湾旁。前线大营的灯火早就看不见了,远远望回去只有一片又一片深黑色连绵起伏的山。

        头顶上是明月高悬,繁星满天,月辉星辉冷冷地铺了一地,两人的影子笔直地指向北方。

        赵子义下马,走到河边,一脚踢飞了河边的石块。石块“哗啦”一声砸穿河面薄冰。

        他背对着沈雁北,大口喘着气,宽阔的肩膀不停起伏。

        沈雁北高高坐在马上,月光冰凉地铺在她挺拔的身影上,更显得身型瘦削而锋利。她攥着缰绳,沉默地看着赵子义的背影,须臾才下马,走到他身侧。

        “你早知退兵是当下唯一的选择,现在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她声音不大,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赵子义没有反应,只是冷着脸看向河面。

        沈雁北拽着大氅裹紧了自己,语调平静地说道:“北境十三城,其中核心是滦城,位置居中,而最后剩下的这两城却在深北方,原本民风民情就不同。何况如今过了三十多年,两城百姓只拜燕皇,不知梁帝。除非你们的目的是拿下整个北燕,否则攻打毫无疑义。”

        这个说法比赵子义白天所说又深了一层。赵子义意外她能看到这里,但是并未被说服。

        “更何况,赵家不能再胜了。”她一语中的。“现在北境是一块维持金陵平衡的砝码。老将军如今封光北侯,你又是光北将军,赵家大小姐在宫中位份仅次于皇后,但是你弟弟却只是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卿,就是因为现在还没到赵家坐大的时候。”

        不是赵家不够强大,不是不能强大,是不到时候。赵子义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她这句话。

        “以前的光北将军可不一定是姓赵,光北军也不是赵家的私兵,但是老将军封爵光北侯,你接掌了光北军兵权,便意味着赵家和光北军已经完全分不开了。如今各方猜忌已起,积毁销骨,自此每一步都是险棋。你已经将战线前推到史无前例的地方,甚至拿下了博州,若真的一统北境……”

        沈雁北略一沉吟,“到时候,赵家的分量,怕就要越过天家了。”

        可是如今,根本没有到改朝换代的时候,天下臣民心思还都在梁帝一方。

        沈雁北的声音很轻,也很冷。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脸色白的几乎要融进月色里去。

        寒风吹过,赵子义觉得背后瞬间就起了一层冷汗,刚刚跑马产生的燥热一下子无影无踪。

        沈雁北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些也都是废话,你也不是不明白,可是你胸中还是有气。你气多年夙愿落空,气金陵人心诡谲,气君心似虎难测,气赵家……”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闪烁。“气赵家不能做个纯臣,非要封侯拜相,染指六部。光复北境的想法在你心中早就生了根,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根本没有一条说动你。”

        沈雁北想了想,还是丧气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却也没什么能劝慰你的。”

        沈雁北在金陵时间不短,燕栖楼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三教九流消息最为灵通。赵家的事,她知道并不稀奇。

        赵子义看向她,眼神颇为复杂。仿佛感受到他的注视,沈雁北回看向他。

        四目相交,沈雁北的眼睛黑白分明,月光星辉收在其中,带着一丝孩子气,混合成清澈的真挚。

        可是他们视线只相交了片刻,沈雁北便移开了眼睛。

        赵子义心中压抑了一天的火气在这一眼中瞬间跌到了冰点,最终只剩了一缕青烟。

        他们年幼时,只隔了一个墙头,那时赵子义有什么不痛快,都跑到墙边说。

        这么多年过去,当时清风明月的少年长成了北境的将军,成了十五万大军的心脏。可是他也是人,看着自己数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时,也有火气,也会心痛。

        赵子义移开眼睛,看向漆黑河面对侧的绵延山脉。“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最后一城了。但是我们也只能到这了。”赵子义声音闷闷的。

        这河水平缓,山脉温柔,根本算不得什么天堑。但是一道圣旨,却比任何天堑都难以逾越,轻而易举将他拦在了山的这一边。

        “我不配做光北军的将军。”这句话其实没有人说过,但是赵子义已经在心里否定了自己。

        沈雁北感受到他的情绪,心中也是一片黯然。她无声地绕到赵子义身前,挡住他的视线,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谁说你不配做北境的将军?”

        “你驻守北境期间,灭匪盗,兴农耕,设军屯,这些都是你父兄还有李牧之没有做到的。若没有前些,光北军如何有能力打下博州。”

        “可我是一军之长……”

        “保境安民你都做到了。”她堵住了他的话。“赵家被君王忌惮,过去是因为你父兄的战功,如今更多的却是因为你。北境原本是一片混沌,全靠强力镇压。如今被你整顿成铁板一块,难道不是功绩?”

        赵子义愣住了。他一直觉得这些事过去便是过去了,没有光复北境十三城,便是他的失职。他从未想过竟然有人替他记得这一路上的其他小事,一笔笔一件件,在她眼里都是功绩。

        沈雁北突然一笑。“不过要是你们大梁朝堂上坐着的那位,知道你心情不好就跟小孩子似的拿死物出气,估计担心会先散了一半。”

        她平素冷淡,显得不近人情,可偏偏眼睛生得极美。此刻灿然一笑,月辉星光便全都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活了过来,璀璨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赵子义心跳漏了一拍,片刻,他无奈地一笑。“是啊,缺了天时,不占地利,失了人和,这仗是真没法打了。”

        他带着苦涩仰头看向辽阔的夜空,孤月高悬,明星低垂,冷冽的寒风一直吹到人骨头缝里去。这是深北方独有的寂寥而空阔的夜晚,今夜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沈雁北耳边碎发被风撩起,赵子义想伸手替她挽到耳后。刚一抬手又觉得过于亲密,终是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抬起的手尴尬地收回。

        赵子义的眼神突然变得不忍。“雁北,我从这里离开,要去打一场更难的仗。”

        沈雁北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异样的感觉在心头升起。

        赵子义眉心紧紧拧在一起,眼神一片凉意。“这马上有我让人备好的行李和盘缠,还有燕怀楚给你开好的药方。这马是我亲自养大的,通人性,让它陪着你,天涯海角都去得。明日大军开始撤防,你今夜便离开吧。”

        沈雁北眼神一动,那眼中的璀璨顷刻尽数灰飞烟灭,可是片刻她便懂了。

        求仁得仁,当断则断。天下的缘分,最好的结局便是如此了。

        沈雁北苦笑着抬手理了理耳边乱发,心中滚过万千别语,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好”。

        刚刚分析局势时的调理清晰此刻荡然无存,沈雁北面对着眼前的浩大天地,突然升起了茫然无依之感。

        北风乍起,墨色斗篷一动,沈雁北不再看他,转身大步走过赵子义身侧。

        马是千里名驹,却脾气温和,顺从地迎向沈雁北。她抱了抱马脖子,侧脸在马鬃上蹭了蹭,余光偷偷看向赵子义沉默的背影。

        身上还带着刚刚赵子义怀抱中的温度,可是这份安心大概以后都不会在了。

        赵子义感受到她的眼神,但是强忍着没有回应。

        沈雁北心一横,翻身上马离开。

        赵子义依然是面向河水而立,四野空阔,背后马蹄声渐远。

        “走了也好。”他这样想着,至少自己知道她还活着,再不必牵肠挂肚,也没把她卷进赵家的风波里。

        挺好的。

        那自己在这不痛快什么?

        只因这夜月色太好,星光摇摇欲坠,河边水色朦胧,心也朦胧。

        赵子义心里的酸涩还没退潮,就突然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又由远及近响起来。

        他意外转过身,看到沈雁北策马扬鞭,从河边密林冲出,又一鼓作气冲下了缓坡到了河边。

        她冲得太猛,到了赵子义面前突然一拉缰绳,丝毫不顾惜□□的名驹。

        马儿扬起前蹄一阵嘶鸣,背上的人却丝毫不惊,稳稳地跟着跃起的马儿后仰,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赵子义怕她跌下马,赶紧伸手要扶她。沈雁北“啪”地打开他的手,自己跳下来,冲着他就是没头没脑地一脚。“赵子义,我救了你,你连个‘谢’字都没有。”

        沈雁北又给他一脚,“你心里不痛快,半夜要出来跑马,我可以陪你,可你就这样让我走是什么意思?”

        没出够气,沈雁北又给了他一拳。“你以为你这是什么好地方吗?你不撵我,难道我还会赖在这不成?我早晚会走,可是我不甘心,非要回来踹你一脚才解气。”

        沈雁北一双秀目就那么直直地看向他,眼中盛满了委屈。“我踹完了,走了。”

        “等下!”转身的瞬间赵子义拉住她。“雁北,别走了。”

        沈雁北瞪他,没提防却突然留下泪来。

        赵子义挨了她两脚,但是心里盘旋了一天的怒气却好像突然散了,一下子就笑出了声。

        沈雁北抬脚还要再踹,赵子义赶紧一边躲,一边讨好地笑说着“怎么这么大了还哭鼻子?”

        躲开了又凑过来给她擦眼泪,岂料越擦越凶,最后叹了口气,把她往怀里一揽。“你可真是我祖宗。刚刚分析战局头头是道,我还当你长大了呢。”

        沈雁北就势闷在他怀里,一抽一抽地吸着鼻涕。她不说话,伸手在赵子义腰上拧了一把。

        赵子义吃痛,不得不放开她,一手揉着腰侧。“刚刚不是打过了吗?”

        沈雁北眉头紧皱,在眼角抹了一把。“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我出了药谷,找不到其他人,只能来找你。一年前我到了博州,可是当时战事吃紧,我进不来军营。后来战事平息,博州城戒严,你身边往来人员复杂,我依然没有找到机会。”

        赵子义若有所思,接着她说道:“所以你就去了金陵?找了俞任之?”

        沈雁北并不否认。“金陵城里都知道,你与他交情甚笃,找他是最合适的,所以我进了燕栖楼。可是我等了你那么久……”她说了一半,最后将幽微的心思都湮灭在一声叹息里。

        “所以你一个人躲在房梁上喝闷酒?”赵子义不待她答,又问道:“那你知道我来了还要躲着我?”

        沈雁北苦笑。“不躲怎么办呢?总不能跟你说,沈雁北在药谷里藏了十几年,结果成了个逢人就打的野丫头吧?”

        赵子义身上还留着她两个脚印,腰间还火辣辣地疼,低头看她。“那你今天怎么就直接跟我动手了?”

        沈雁北抬头迎向他的目光,认真道:“你太欠揍,忍不住了。”

        赵子义哑然失笑。沈雁北该出的气都出了,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赵子义身量颇高,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下巴贴着她的额角,轻声说:“雁北,别走了,留下来吧。”

        沈雁北贪婪的靠在他的怀里,闷闷地说:“刚刚不还让我走吗?”

        “气话。”

        东风未起,心里的雪就化了。

        赵子义肩膀很宽,怀里有让人贪恋的踏实感。沈雁北漂泊了太久,认命一般靠在他怀里。

        想走是真的,不舍得也是真的。

        沈雁北外伤刚好,沉疴未愈,情绪大起大落之后,整个人便极为疲惫。她到底根基受损,见不得凉,一旦精神委顿下来,北风一吹,整个人都冷得发抖。

        赵子义在她额边轻轻一吻,便将她抱上马,自己紧贴着坐在她身后。两人维持着来时的两人一骑,心境却已大有不同。

        茫茫夜色无边,静静地铺满北方的大地,马蹄在冰冷的地面上敲出均匀的韵律。

        他们身后是越来越远的深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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