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香奈
这一连串的变化发生的太快,他们明明没有达成交易,妓夫太郎却毫无预兆的出了手。见春在镰刀下面无血色,她慌忙赶过去推开刀,试图把哽咽的春从地上扶起来,
"不…当然不要。我只是想和她好好谈谈,不用下这么重的手。"
听了她的话,妓夫太郎缓慢的退到一边,看着她拍去女孩和服上的尘土:
"你还真是笨的一点都没长进,她可是打了你,还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恨她吗?"
晴子扶着灰头土脸的春,女孩脸上挂着泪痕,双腿抖的几乎站不稳。自己的侧脸还在火辣辣的疼,说不生气、不讨厌她,那根本不可能。
可是春打了她的脸,她也还了对方巴掌。春把她推在地上,妓夫太郎也已经把她扔了出去。双方受到的伤害已经扯平,要是自己因为不忿再肆意加害于她,那她和春又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以牙还牙也有限度,虽然我还是很烦她,但报复到此为止。"
她态度坚决,妓夫太郎嘁了一声,不置可否的走到一边,给她们留出了对话的空间。
晴子把春扶到台阶上坐下,从头到尾的把自己的想法和一切经过都向她解释了一遍。不过她把妓夫太郎的身份改成了行货商,也隐瞒了金势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说是自己偷用了厨房,并向外界购买原料,所有事情除了自己其他人一概不知。
"京极屋确实不允许游女私下揽财,可这规则限制的是和客人的私交。老板娘也没说过游女不能做游女的生意。"
"那……那难道不是因为从来没有过你这种先例吗?",春打了个哭嗝,"要是知道你这么做,老板娘一定会加上这一条的。"
……说的倒是没错。
不这不是重点。
她恳切的蹲在春身边,握着对方的手请求:"我想要离开,便不会在乎晋不晋升。只要你为我保密,等我走后岂不是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春想成为未来能够接替花魁的振袖新造,那帮助她可谓是各取所需,到时候她远走高飞,春也能够免去心里的担忧。
女孩的眼神闪烁,她狐疑的看了一眼晴子,又迅速往妓夫太郎那里瞟了一下。方才的暴|力对她的打击似乎很深,她不安的绞着双手,似乎在脑海里进行了一番挣扎。
很快,这名训练有素的秃克制住恐惧,冲晴子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
"抱歉啊晴子,刚才是我不好。你帮我向你那位货郎朋友道个歉,让他放我走好不好?你要我做的事,我都答应你。"
那是她们在课上练习过无数次的笑容,像一张面具一样挂在女孩的脸上。她软着声音,神情无懈可击。如果是一个普通人站在这里,立刻就会相信她的忏悔。
"我可以走了吗?",她问。
晴子看着她,再一次觉得比起自己,其实春才是真正的,在弱肉强食的游郭中生长出的游女。
她松开了手。
女孩像是逃离虎口的羊一般,迫不及待的冲回了京极屋中。
……
"你不会真的信了她的话吧?"
她回过神来,妓夫太郎在被她制止后便一直安静的靠在一棵秃树边。他没有打扰她们的交谈,此刻才站直身子,在昏黄的夕阳下朝她看过来。
那张脸很少见的没有在笑,也没有露出阴森森的表情。碎光透过树杈落在他肩头,晴子恍惚觉得他的神情甚至可以说的上认真。
"她只是害怕我,所以才假意答应你的要求。你方才的提议确实是双赢,但她如果只是想打压你,直接把知道的一切上报才是最快的做法。"
妓夫太郎不故意用奇怪的音调说话时,嗓音平静沙哑,正常的让她有些不习惯。
"你不该放这个人回去的。她不会在乎你会不会受到伤害,只要自己高兴,能够获利,别人怎么样都无所谓,游郭就是这样的地方。"
他说的这些东西,其实晴子也想到过。春的态度转变太过突然,不像是被说动的样子。
可是该说的都说了,春不愿意帮助自己,那她还能怎么办呢?让妓夫太郎杀了春吗?还是用暴力胁迫春就范?
这些方法一定可以为自己达到目的,可这样一来她便也成了沉沦在这个肮脏世道里的一员。
她突然想起大病初愈时金势对自己说过的话,在游郭善良是会付出代价的。在底线和利益之间她必须做出选择。可不也正因为如此,愿意坚守善的信念才更为可贵吗?
"游郭确实是个糟糕的地方。"
她再次感慨,
"但我现在还不想对这里的规则妥协,不想变的和这里的人一样。所以我不会为了自己去伤害春,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冲妓夫太郎笑了一下,乐观的眨了眨眼睛:"我这么聪明,肯定能想出办法的,别担心。"
妓夫太郎愣了一下,不自然的别过头道:"我并没有在担心你。"
这话就说的十分欲盖弥彰,要是他真的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其实根本不用提点她被春跟踪,也没必要特意等在这里说这些多余的话。
晴子看出他的口是心非,也并不戳破。虽然妓夫太郎之前的行为很气人,但罕见的做了好事也必须奖励。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几颗糖果塞进他手里。
"不论怎样都谢谢你,这是我做晴饼时顺手弄的蛋白糖,你带回去吃吧。"
在对方僵硬的接过糖时,她忽然又想起那一朱银的事,便强调道:
"哦对了,刚刚我没要求你帮我,是你自己动手的!我穷的很,出不起这个价钱,你不至于强买强卖然后暴力催债吧?"
她想着妓夫太郎这样的性格,到手的东西绝不会轻易放开。要是他硬要自己付那一朱银,那她也只能分期付款——分一百期的那种。
她歪着头看着妓夫太郎,对方却垂着眼捻起一粒糖放进嘴里,含糊的说了句:"已经抵清了。"
"什么?"
她疑惑的搔了骚头,没明白自己一穷二白,什么时候付给过他能抵清一朱银的东西。
妓夫太郎没有解释,冲她摇了摇握成拳的左手,便转身向巷道里走去。晴子盯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手里是自己刚刚分出去的蛋白糖。
这点小小的东西,哪里值得起一朱银,大概连一文铜板都比不上。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妓夫太郎还懂得给她打折了?
她惊恐又感动的捂住胸口,用生怕他反悔的速度快速逃进了京极屋。
进入香奈的房间时她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但当看到春真的站在香奈身后时,还是不免产生了一丝失望。
香奈依旧慵懒的靠在窗边,脸上看不出喜怒。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晴子便坦然跪坐下来,等待着她先开口。
她没有道歉,更没有求饶,这态度似乎使香奈有些意外。花魁挑了挑眉,忽然提起身边的茶杯朝她扔了过去。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陶瓷在身后碎了一地。晴子平淡的看着她,倒是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抖了一下。
"春,你先出去。在我教育完晴子之前,这件事谁都不要说,明白没有?"
女孩惶恐的行了礼,很快退了出去。
和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方才茶杯碎裂的动静很大,周围人大概都知道香奈又发了脾气,一时半会儿不会凑过来讨没趣。
"原来这就是你想的,不用逃跑就能离开京极屋的办法。",香奈掩着唇笑起来,"可真是出乎意料。"
香奈早就知道自己想跑,自然不会惊讶,估计连摔茶杯也不过是做给春看的幌子。她们之间一直有一场未完成的对话,晴子端坐着,等她引出正题。
"我之前对你并不放心,但今天我觉得时候到了。晴子,我可以为你瞒下所有事情,春那边你也不用担心。但是作为交换,我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香奈在晴子面前跪坐下来,不再端着花魁的架子,而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与她交谈。
"是关于那封和歌的事吗?",她问。
"是啊,不如说现在的我,只剩下这件事还放不下心。晴子,我想让你在每个月的月末,帮我为这封和歌的主人送一封回信。"
这说不通。
游女和贵客之间的书信往来稀松平常,京极屋甚至配有特定的人来为她们送信。如果香奈想要写信给自己的情人,完全可以借着这名义让人送过去,何必找上她?
似乎是看穿了晴子的想法,香奈笑了一声,道:"他不是我的客人……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她的八卦之心躁动了起来。
……
——那不能算是个很新颖的故事。
十一年前,一户贫困的佃农把自己的第六个女儿卖入了游郭。女孩不甘就此成为游女,尝试逃跑多次都以失败告终。
她逐渐安定下来,直到十五岁那年,青梅竹马的玩伴从家乡追寻而来,再次点燃了她心中的火苗。
"那天我们拉着手跑了很远很远,一路穿过罗生门,一直到了齿黑渠的河边。"
香奈闭着眼陷入回忆中,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在说到这段经历时她脸上还是露出了朦胧的悲伤。
"为了和我在一起,他和家里人断绝了关系。私逃时没有一个人帮助我们,芦苇荡里只停了他偷来的一艘竹筏。"
身后是京极屋追来的妓夫,火把的光几乎映亮了夜空。少年催促着她上船,可是临到最后一刻她却退缩了。
齿黑渠的水那么黑,浪像要把竹筏吞没一样大。穿过罗生门的时候,一路破败的景像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
长久的干旱和赋税让家里每一天都吃不饱饭,深夜饿的睡不着时,她能听见荒地里野狗的嚎叫和不知来自谁的幽幽哭声。
出去了又怎么样呢,这里的日子很糟糕,可起码能够活下来。如果走出了笼子,两个半大不大的少年在这样的世道又能靠着自己活多久?
一腔热血被恐惧吹灭,在未知的前路和苟且的偷活中,她最终选择了后者。
"我因为怕死放开了他的手,可回到京极屋后也并不开心。老板娘见我每天每天的哭,担心坏了自己的生意,就答应让他留在茶屋工作,允许他每月给我写一封信,但是条件是我不能回复哪怕一个字。"
"她是想让那个男人把热情消耗殆尽后,让他主动放弃你,离开游郭?"
晴子唏嘘道,感叹老板娘真是好手段。这办法既稳住了香奈,也慢慢耗干了两人的热情。
"是的,她说让我等着瞧。就算他还想要等我回心转意,又能单方面的坚持多久?"
香奈眼中隐约有水光闪动,她轻声说,"我也以为他很快就会走,可是这一恍眼,就已经过了七年。"
晴子心中不免为这份情谊震动,但同时也产生了许多疑问。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你送信吗?而且这样的小事…你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何必试探我这么久?"
香奈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她的肩膀松懈下来,忍不住感叹道:
"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晴子,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一个很奇特的孩子。有时候我简直觉得,你和我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她看向春离去的方向,意有所指的道:
"很多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很少有人愿意去做。帮我送信就是与老板娘作对,有谁会为了别人放弃更大的利益?并且……这里又有多少人在知道了我的秘密后,不会把它当做要挟我的把柄?晴子,这么多年,我只遇到了你一个人会这样做。"
香奈叹了口气,重新站起来走到了窗边。她掀开御帘的一角,出神的望着夜空。
今夜无云,明黄的满月硕大如盘,向游郭投下皎洁的白光。
"况且为我送信……也不能算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的眉间笼上一层愁云,
"这意味着你只能独自行动,但游郭并不安全。老板娘一定告诉过你们,这里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女孩。有时候也会有人突然消失……他们都说是私逃,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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