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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连下三日的大雨终于渐渐止歇,残余的雨水顺着铁栅栏边缘滴进地牢,阴暗潮湿的囚室内霉味刺鼻,地上几乎没有干爽的地方。

        哭嚎声、叫骂声交织的地牢里,这处囚室显出难得的安静。一个身姿纤弱的姑娘散着长发,穿着湿了半幅的脏污锦裙,静静靠坐在墙角发怔。

        靴子踩水的踢踏声伴随着钥匙撞响由远及近,一个三角胡子的狱卒剔着牙走到木门外,随意把手里粗瓷碗放地上一放,微一使力推进牢房,咂咂嘴懒散道:“吃吧!”

        牢中姑娘缓缓抬头,看向那碗饭。

        莹白的米粒高高堆起没过碗沿,竖直插着的筷子旁摆着块泛着油光的生肉。

        “这是什么……”因前两日哭喊而哑了的嗓子粗嘎难听,透着几分不解。

        狱卒扔掉剔牙竹签,阴狠坏笑:“断头饭!吃完好上路!”

        姜滢黑瞳一颤,沉寂的眸子忽地腾起火光,整个人疯了样窜起来,扑过去一脚踢翻那碗饭,抓着栏杆嘶吼:“放我出去!你们这群蠢货!昏官!我早说过同安县主的死与我无关!根本不是我干的!我是宣平伯府的嫡孙女、镇远左将军的女儿、江陵王的未婚妻子,你们敢如此对我?我要求见皇上!”

        三角胡子狱卒狠狠啐了口,“呸!宣平伯府前两日就把你们二房从族中除名了!还有你那个将军爹,若不是他今早在大殿上以命证你清白,一剑抹了脖子惹得皇上不快,你可能还能苟活几日呢!”

        “爹爹……不可能!”蓬头垢面的姑娘浑身发抖,环抱住自己一点点退回墙角,重又蹲下。“爹爹不会这样……他一向英武豁达,怎会做出自裁这样懦弱的事?不、不会!”

        说着不会,姜滢却是信了的。

        姜荣放这一生南征北战,刀口舔血的修罗场都不会退却半分,唯一的软肋就是她这个已故妻子留下的小女儿。在她面前他从来都不是英武霸气的将军,只是毫无原则、无尽宠溺的父亲。

        爹一定是想尽了所有办法,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试图以自己的死来唤起皇帝一丝怜悯,放了她……

        “啊——”墙角的女人宛如疯妇般大叫起来,使劲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凄厉的喊声如从地狱传出来一样渗人,吓得三角胡子狱卒倒退好几步,骂骂咧咧地走了。

        姜滢哭够了喊累了,蹲坐在墙角发怔到第二日,被套上枷锁塞进囚车。

        刺目的阳光、围观百姓的议论、偶尔砸在囚车上的烂菜……这个一生光鲜靓丽的姑娘,终于在临死前跌入尘埃。

        “有人劫囚啦——”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一个穿着黑衣劲装的人起纵着越过人群,直奔囚车。

        姜滢沉重的眼皮掀了掀,费力地逆着光望过去,看清来人的瞬间惊恐地瞪大眼,扯开嗓子凄厉大喊:“哥哥!你走啊!你别管我!快走——”

        朝廷早有准备,沿路的街上站满了禁军,姜淮再勇猛也寡不敌众。但他似乎早料到会如此,连连败退却不肯逃走,且战且往囚车靠近。

        终于,他跃上了囚车。

        可身后的剑也挨近了后心。

        “噗——”刀尖刺破血肉的声音明明轻不可闻,姜滢却听得分明,似那剑刺在她心脏上一样清晰。

        “不!!”心中剧痛蔓延全身,激得她身躯剧颤,嘴唇哆嗦着说不成句:“哥……你……我、我错了……爹爹、你……是我错了……”

        姜淮抿唇压下喉中腥甜,随手扔了剑。“就知道你胆子小,一定会吓哭,才得来陪你!”

        “啊啊——哥、别死!我死——”

        “杀!”

        禁军中有人下了号令,几杆□□逆着日光刺进姜淮后背。

        “唔……”姜淮闷哼一声,鲜血终于压不住从嘴角蜿蜒流下,在白皙的面庞上触目惊心。

        “哥!”

        “别怕!黄泉路上,哥哥护你!”姜淮牵起嘴角无谓一笑,颤抖着伸出右手握了下她冰冷的手,身子一点点软下去,从再次驶离的囚车上跌落。

        姜滢的感官一瞬消失,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眼里也再看不见其他,像是个丢了魂儿一样,僵直着目光看着自己从枷锁中伸出的双手。

        那双手再不复往日莹白细嫩,骨节突兀、指甲断裂脏污,手背上的两抹血迹,是哥哥刚才握上去的。

        这双手戴过无数珍宝配饰,抹过最上等的膏子……同旁人争执打架时用的是它们、写下给江陵王问婚书信的也是它们、捧着婚书和姜澜炫耀的也是它们……如今,她却只觉陌生。

        她一生都好强逞胜,和自家姐妹争、和别家姑娘争,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吃用得好,更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嫁的高,筹谋算计心思用尽,到头来只换来父兄惨死,家破人亡。

        姜滢缓缓阖眸,眼角清泪滑过的同时,上下牙齿死死咬住舌头。

        曾经骄纵高傲的将军府嫡女,在喧闹的东都街头、在脏污的囚车里,以这样狼狈污糟的样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啊——”马车里,睡得脸颊绯红的姑娘尖叫着坐起。

        歪坐一旁打盹儿的赵妈妈被吓醒,赶忙翻身爬起来跪在塌边,焦急地问:“姑娘又做噩梦了?别怕,别怕!奴婢守着你呢!”

        姜滢周身都被冷汗浸湿,心里也泛着寒意,在灼热的夏日里只觉周身寒如冰窟。

        良久,她才颤着声问:“还有多久能到?”

        “方管家说,申时前后咱们就能到顾家了,您能赶着和大公子一起用晚饭呢!”

        禹城以西二十里之遥,有一处占地极广的宅邸,门外匾额上书着龙飞凤舞的二字:顾府。

        顾家是传承百年的诗书大家,出过无数状元、榜眼、探花,在各地为官的后辈无可计数,是景朝文人最为推崇的世家。

        早前大宅附近只有些零散房屋,居住的大多都是顾家旁支、或是家奴房舍,后来随着先帝继位,曾为帝师的顾老太爷恩封太师,各地学子纷纷赶赴宁州只求一字半句的指点,若有幸能入顾家族学更是光宗耀祖。

        随着入学的学子越来越多,族学扩成了书院,宁州府沾光占了个好名头,命名:宁州书院。

        随着书院日益壮大,周边相应的产业也随之兴起,客栈、酒肆、商铺、民宅日渐增多。远远望去规模庞大富庶繁华,后自成一县,先帝赐名:文曲县。

        宁州书院出了名的礼贤下士,凡是登门求学的学子,历来只考学问不看出身,家境贫寒的更是分文不取。

        顾家老太师年纪大了,早已不在书院教书,只每月去上几回点拨几句。他一生只得两子,都是誉满天下的才子,长子顾启丰在东都翰林院任职,二子顾启随任宁州书院院长。

        原本的族学变成了州学,但家中子女们还是要读书的,尤其是姑娘们,不好抛头露面和大批学子凑在一处读书。顾太师就在府里另辟出一处二进的院子,用来给嫡支一脉子女们读书。

        偌大的学堂四面轩窗大开,清凉的风穿堂而过,驱散不少夏末热浪。

        结束了一天的课业,姑娘们都早早走了,嫡长孙顾承司也被老太师拎去书房吃小灶。余下的少年们却是不急,等待仆从收拾东西的时间里随意闲聊。

        “淮哥,沈表哥,后日休沐我和二哥约了禹城太守的儿子去赛马,你们来吗?”

        说话的是顾家长房嫡次子顾承泰,在家中公子里行三,他口中的二哥是顾家三房长子顾承励。

        中秋节是顶重要的团圆节日,无论书院还是家学都会休沐五日,好方便临近城县的学子们回家,此时正是赛马、捕猎的好时候,爱玩的公子们可不会错过。

        姜淮断然拒绝,“不了!早先接了信,滢儿这两日就要到了,我多陪陪她。”

        他今年才十二岁,身姿却英挺纤长,模样也没有半分稚气,狭长的凤眼、高挺的鼻子,削薄的唇无一不透着些淡薄冷厉。

        不过因此时放松的状态,以及提起妹妹时带笑的眉眼,看起来眉目显得温和不少。

        姜淮收好东西出门,顾承泰便去磨沈知许。

        “沈表哥,你来不?你不来我玩起来都无趣!”

        沈知许自凝思里回神,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怕输?”

        顾承泰尴尬挠头,顾承励过来帮腔:“我们顾家不兴武,就我和三弟喜欢还都是半吊子。自然是不及你们云家子弟和淮哥的!”

        沈知许见随从已收好书箱,就起身往外走,顾承泰犹自不死心地跟着。“沈表哥,你真的不再……”

        ——考虑一下?

        话没说完,就被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惊回去了。

        祥和的暮光里,一个身穿浅绯色裙子的小姑娘跪在院中,死死抱着姜淮的腿,仰脸朝天哭得跟死了哥哥一样凄惨。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紧闭的双眼奋勇夺出,滑过雪白的鹅蛋脸,穿过左颊隐现的小酒窝,顺着下颌消失在衣领边缘,看得顾承泰瞠目结舌。

        ——她是怎么做到有这么多眼泪的?这得喝多少水才能补回来啊!

        伴随着这肆虐眼泪的,是凄惨嘹亮、惊起飞鸟无数的哭声。

        “哥哥!哥哥——你还活着太好了!”

        顾承泰看了眼左侧的沈知许,见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后,略觉无味地撇撇嘴,又转头去看右侧的顾承励。

        看到自家二哥目瞪口呆的模样,顾承泰总算心满意足,叹了句:“这表妹嗓门可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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