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徐氏自入伯府就被宣平伯夫人提溜在身边，整日端茶倒水地侍候，再翻不出什么风浪。姜沁经过去年的事，似乎也怵了，竟躲着不在她跟前前露面了。

        姜滢日子过得舒心，每日读读书、带姜淳逛逛园子，悠闲之余就一心想着去宁州。

        好容易苦熬到七月末，姜府照例要送节礼去宁州顾家，她央了祖母半日，终于得到首肯可以跟随同去，但要在雪落之前赶回西京。

        西京到宁州禹城的顾家快马骑行要五六日，如姜家这般既带着女眷又有装箱笼车队的，日行夜栖一耽搁就要七八日甚至更久。

        八月初正是即将入秋却夏意未散的时候，车里闷热得很，一路走来姜滢整个人也好似蔫花一般没精打采。

        好在比起东都漫长的旅程，这几日的路程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八月初十这天，姜府一行终于踏进禹城地界。

        清晨从前一个城镇出发不久，他们就扎进了这连绵的群山中，沿途没有一处驿馆、客栈和茶楼，三餐都是吃的点心干粮，但今日气温太高，清晨备下的干粮虽未坏却也多少有些怪味，姜滢只简单吃了几口果腹。

        日光已逐渐倾斜，但他们还在群山之中前行，看不到尽头。

        “赵妈妈，问问方管家今晚如何安排。”

        赵妈妈是宣平伯夫人派来照顾她的，带队的的是府中大管家方通，随行护卫的是二十几名府中私兵。

        赵妈妈领命去了，没多一会儿就回来了，方通也跟来回话。

        “三姑娘，这条路我们每年都要走上两回，路况也算是了解。辽州地域虽不算多大，但因多高山少平原，所以各城之间离得远。咱们再往前走个几里就能出这片大山了，山脚下有个十几户人家散居的村落，咱们快些行路，能赶在掌灯时分寻一农户入宿。”

        “有劳方管家！”看来不必露宿山中了，姜滢暗松一口气。

        方通道了个不敢，又赶紧回去招呼护卫们继续赶路。

        车轮重又骨碌碌转起来，半个多时辰后，果然绕出了这片连绵不断的群山，显出飘着袅袅炊烟的村落来。

        姜府一行人寻了村中房子最好的一户入住，给了丰厚的银两后开始忙着归置车和马匹。

        房子主人是一对年约三十的夫妻，下有五个儿女。一家人在村里有名的勤快能干，男的不忙农活的时候就去山中打猎贴补家用，一点点攒下了这偌大的院落和三间宽敞房子，远远地看着就很显眼。

        方通相中这家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这足够大的前后院落。姜滢的马车和两辆装箱笼的板车被安置在后院，二十几名府兵就在后院空地上席地休息，为防生变，晚上就在这里扎几个简易棚子将就一晚。

        这户人家在村里算是最富庶的了，却从没见过这般华丽的出行阵仗，且那些府兵虽穿着寻常黑衣短装，却个个高大勇武挂着佩刀，吓得主人夫妻俩不敢不多看一眼。

        姜滢被赵妈妈扶着下了马车，看到房门口神色拘谨的夫妻俩，歉然一笑。“打扰了！”

        因年纪尚幼，姜滢仍做小童打扮。身上穿了件水绿色软烟纱的裙子，乌黑的发挽成两个髻顶在头上，左右各簪着一颗拇指粗细的南珠，在残余的暮光里盈亮光润。

        夫妻俩虽不愁吃穿，甚至逢年过节还有余钱给家里姑娘添些首饰，却哪里见过这等钟鸣鼎食勋贵人家的富贵，搓着手更加拘束起来。

        “姑、姑娘大驾光临，我们蓬、蓬……”男主人脸一红，挠着头道：“咱们这院子粗陋，姑娘别嫌弃！我们两口子的正屋宽敞些，只是要简单收拾一下，劳您等上一会。”

        姜滢却摇头，“寻一间空置的屋子就好。”

        这家院子挺大，看着房间也不少。她不愿意占人家屋子，一是觉得失礼、二是觉得不自在，倒不如住一间空屋子，哪怕脏乱些也无所谓。

        两口子对视一眼，男的才道：“我两个闺女住的那排房子倒是空着一间，只是那屋子堆了些秋冬衣裳和杂物，怕唐突了贵客……”

        姜滢看了眼赵妈妈，后者就会意，上前跟着女主人去那屋子看了眼，快步出来回话。

        “姑娘，虽是堆得乱了些，但咱们府里兵丁搬起来也就是一会儿的事。不过有些许发潮的霉味，可能得熏一会子香才能散，您看？”

        “带人收拾吧！”姜滢来的路上在船舱里住了一个来月，日日几乎都和发潮霉味为伴，并不在意。

        赵妈妈在宣平伯夫人身边掌事三十余年，是个极精明能干的，且周全的很。听了姜滢的话就往后院去了，不一会儿就带着五六个兵丁赶回来。其中有两个高大的士兵手里抱着桌椅，赵妈妈则捧着一套茶具。

        “此时日暮景色很好，风也清爽，姑娘且在院中坐着喝会茶，老婆子很快就能收拾好屋子。”她看出姜滢没有进主家屋子打扰的意思，索性去搬了带来的桌椅，让她在院子里稍坐。

        姜滢轻应了声，敛裙坐下。

        去年和今年都是赵妈妈接的三姑娘，还一路沿途侍候，清楚地感觉到这位姑娘真的是变了不少。

        去年时三姑娘瘦得皮包骨，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却仍是脾气大得很，一点不如意就会发火打砸，对她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今年却似变了个人似的，肉长回来了人漂亮的跟玉娃娃一样，虽比起大姑娘那样的温柔亲和还差很多，但也算是和善了，只要用心办事就不会被责难。

        在福州接到人后，她心里其实是七上八下的，唯恐这一路颠簸劳累惹得这位娇小姐又发火或病一场，自己这一趟差使又落不下好。却没想到从福州到西京的一路这位姑娘都平和的很，还有从西京到宁州这几日，无论是露宿野外还是啃变味的干粮，都不曾抱怨过半句。

        连方管家私底下都同她说，人果然还是要经事儿的，三姑娘这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变得懂事多了。

        “哇！她的衣服好漂亮！”

        “她那珠子足足有猪眼珠子一样大，那得多少银子啊！”

        西侧边屋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两个小姑娘窃窃私语着，想出来看却又羞怯，互相之间推推搡搡，谁也不愿做出头鸟。

        姜滢听到细碎的笑闹声，偏头看了一眼，惹得两个姑娘羞怯得藏回门后。

        她们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身上裙子布料薄软色泽鲜亮，比寻常农户家的粗布麻衣精致许多。

        姜滢垂眸看了眼自己在暮光里泛着淡淡莹光的软纱裙子，不由得有些出神。

        她自幼锦衣玉食，一应吃穿用度都是上乘。为方便出行，只穿了自觉精简轻便的裙子，南珠也是随意选来装饰的，成色润度都是一般，算是十分不精心的打扮，在寻常人家眼里竟是遥不可及的珍贵，实在是可叹可感。

        她想起了如今在伯府的姜澜。她虽为庶女但因母亲掌家又有宠，也是锦衣玉食，这样成色的南珠她妆匣里怕是也能抓出一把，比起旁的小官人家嫡女也不差什么。

        但姜澜却从不是个知足的，自小就惦记着自己屋里的东西，大到床柜家具、小到簪子饰物，但凡她没有的都要厚着脸皮来摸一摸，到父亲面前委屈地求一求，得不到的时候时常就借机毁了。说到底，都是一个“贪”字惹的祸。

        不知怎地，她忽然有些后悔凭空出现在这家，打破人家该有的宁静。

        ——若不曾见过拇指粗的硕大南珠，两个姑娘还是会把自己头上米粒大珍珠穿的簪子奉若珍宝，知足而安乐。

        从前，她总是觉得不够。——父亲给的关怀不够；徐姨娘和姜澜给的尊重不够；下人的谦卑顺从不够……送进府的新衣裳再华贵也不会多看一眼、新首饰再贵重也觉理所应当，甚至还觉得不够衬托自己的身份。

        可和这两个姑娘比起来，她又多什么呢？不过是投生在了好人家，就能心安理得地享用这普通百姓究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珍宝。

        从出生至今已第九个年头，姜三姑娘第一次觉得身上的衣裳舒适又好看，头上的南珠光彩又夺目，第一次正视自己享有的一切。

        赵妈妈收拾好房间后，出门就看到自家三姑娘在望着夕阳发呆。

        紫红色的霞光里，女孩的侧脸曲线精致，纤长弯翘的长睫染上炫目的光晕，双眸都藏在光里看不真切，只透出几分怅惘伤怀。

        赵妈妈怔了瞬，轻手轻脚地上前福身。

        “姑娘，已收拾好了！我从主家那买了鸡鸭各一只，已吩咐随行的厨娘去炖了，您能好好吃顿晚饭了。”

        姜滢目光仍定在远方，只眼睫颤了颤，轻道：“从我的银两盒子里取一锭，给每个随行的府兵和仆从晚饭都添只鸡，若这家不够，就去别家买。”

        他们出行一应吃用都是走伯府公账的，大太太一向大方，一路上吃的都不差，但也不可能每人一只鸡这样大手笔。

        主子有心打赏，赵妈妈并不推拒，只笑着说一定把姑娘的心意都叫大伙知道，引着姜滢进屋歇息后就赶紧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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