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妾心如暮(二)
谢婉的坦然相待超出苏鄞的预料,相比之下,自己的遮遮掩掩反而自惭形秽。
他仰头看着屋子里日益衰败的横梁,迟早有一日,这横梁坍塌整座宫殿都会化为瓦砾,就像是昔日苏家衰落时候,随着父亲苏逊这根横梁倒下,整个苏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低下头,笑着道:“阿婉,我的初衷不如你光敏磊落。”
谢婉抿唇看向苏鄞,猜测道:“你想杀了顾钧。”
“没错,我要杀了他。”
苏逊一家满门忠烈,是大齐的股肱之臣,却在顾钧的三言两语中,尽数化为乌有。
谢婉垂眸道:“你更恨我的父皇。”
“他已经死了。”
苏鄞神色如旧,语气平淡,却夹杂着一股近乎咬牙切齿的恨,“还剩下顾钧。”
“很难,我也帮不了你。”
谢婉平心而论,顾钧的警觉超出正常人,就连在睡觉的时候都会因为感受到杀机而醒来。别说杀顾钧,苏鄞想要靠近顾钧都难。
那晚仇恨涌上心头,谢婉是真的想杀了顾钧。
后来一个月的延禧宫幽闭,再加上今日的事,谢婉知道她没法杀顾钧,即便谢婉再恨他,但是就如顾钧所说,他和谢婉是一舟之人,谢婉想要保全的人只有他才能护得住。
将才劫后余生,谢婉才明白为什么顾钧给她一个月的时间,又让她和谢元修来参加今日的登基大典,看似凶险异常,实则险象环生。
顾钧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她。
在这座宫廷之中,他是谢婉唯一可以依附之人。
可笑又真实。
苏鄞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其实今日即便没有我,元修也不会死,刚刚高詹确实来了,只不过我做了手脚,将他引到别处了。”
谢婉道:“云崖台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你想挟恩图报,让我替你杀顾钧。”
苏鄞点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顾钧冲进火海救你我就知道机会来了。我听到杨康山与叶沧海的密谈知晓他们的计划,所以今日才会出现救了你。”他故意顿了顿,目光落在谢婉的身上,轻笑道:“没想到阿婉你如此聪明,一眼便识破我的意图。”
“这不是聪慧,这是宫里的规矩。”被苏鄞夸奖,谢婉的语气听不出来喜怒,她淡然道:“在宫里待久了都知道,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谁好。”
苏鄞忍不住再度笑出声来,半晌后,若有所思地盯着谢婉,意有所指地说道:“当年顾钧是眼瞎了吗?”
这句话的含义谢婉一清二楚,脸色登时有了变化,她侧过头缓缓道:“或许,我可以帮你另外一个忙。”
“什么忙?”
“帮苏家平反,为苏逊正名。”
相识不到一个时辰,苏鄞已经被谢婉震惊几次。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谢婉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眼前的人是前朝的长乐公主,是被延禧宫幽禁的贵人,是唯一能够让顾钧动容之人,她说为苏家平反,为苏逊正名。
苏鄞半晌都说不出话,冷宫里陷入久久的沉默。
良久,苏鄞看向谢婉,目露深意地询问道:“阿婉想从我这得到什么?我身无长物。”
“赎罪罢了。”
“赎罪?”
“为我的父皇赎罪。”
谢婉的眼里多了几分深意,缓缓道:“如今的顾钧,似乎对我这副皮囊有点兴趣。”
有一瞬间的沉默,苏鄞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笑得几乎停不下来,眼角似乎都噙着泪珠,不敢置信地望着谢婉,大笑道:“阿婉,你觉得顾钧只是贪恋你的美色?”
谢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皱眉道:“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
“抱歉,我失礼了。”
苏鄞努力压下笑意,但是上扬的嘴角还是泄露着他的情绪,他压抑着笑声说道:“所以,你想获得顾钧的宠爱?”
谢婉点头,严肃道:“你别笑,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昔年……”她清了清嗓音,勉强地说道:“我的事,你应该略知一二,可见如今的他只是对我的皮囊感兴趣,若是以色侍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抛诸脑后,这不是我要的。”
长乐公主痴迷公子斐,当初的顾钧还是不良于行、惊才绝艳的公子斐,谢婉对他的青睐和偏爱整个京城都有耳闻,苏鄞自然知道这段风流韵事。
只是,如果当年的公子斐对谢婉毫不动情,又怎么会冲进去火力去救她,杨康山又为什么要用攻心之计,去离间谢婉和顾钧。
可真是,一句老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谢婉靠近顾钧,对于顾钧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对于苏鄞来说这是好事,他好整以暇地看向谢婉,顾盼间熠熠生辉。
“你想让我教你如何获得顾钧的宠爱?”
“没错。”
“很简单。”苏鄞想都没有想,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说你想说,做你想做,不用把他当做皇帝,只把他当做顾钧。时不时给他点甜头尝尝,再时不时对他冷眼相待,情话要说得流畅,狠话也要信口拈来。总之一句话,他要十分你只能给五分,只能他退而求其次要五分,决不能你上赶着给他十分,阿婉可明白?”
谢婉不相信地皱皱眉,“你在诓我。”
苏鄞笑笑,似是而非地说道:“我怎么会拿为苏家平反的机会诓你,我说得准不准,你试一试便知。昔日你捧出一颗十分的真心,又得到了他几分回报?”
这句话戳到谢婉的心脏。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火焰,“若按照你的办法,能得到他十分的真心吗?”
苏鄞耸了耸肩,“或许吧。”
谢婉抬眼,与他目光在空中相对,遽然一笑,没有半点温度,“若是真有那一天,我必将践踏他的这颗真心,让他也感受一回我的感受。”
苏鄞来了兴趣:“阿婉,爱之切则恨之深。所以,你曾经有多爱顾钧。”
谢婉怔了怔,随后面容沉下,并不回答苏鄞的问题,淡淡道:“这与你我之间的交易无关。”
“自然有关,若是来日阿婉下不去手,又该如何。”
这句话谢婉听从耳里浑身却如同感受刀割斧锉般的切肤感,像是苏鄞在羞辱自己,或许也是谢婉自己羞辱自己,那些年的时光如同眼前燃烧的火焰,疯狂地跳跃在谢婉的面前,让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被恨意包裹着。
“我谢婉对天起誓,来日若再对顾钧心生情意,就叫我——”
“够了。”
苏鄞忽然出声打断她的话,闭了闭眼,似有过往不堪回首,“不用立此誓言,你有心就够了,想要与我合作,总要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谢婉不解:“什么意思?”
“喏,高詹找来了。”苏鄞冲外头扬了扬脸,站了起来看向谢婉,淡淡一笑,“等你获得自由,可以正大光明从延禧宫出来,才能够与我谈合作二字。”
苏鄞丢完一句话后离开,从冷宫的偏门走了出去,并未与高詹撞上。
谢婉看了过去,只见高詹手脚慌忙地跑了进来,冷宫里有柴火燃烧的烟雾,他很容易找到谢婉所在的屋子,连忙噙着笑走了过来。
“哎哟,贵人,奴婢可找着您了,还好有这柴火气。”高詹指了指燃烧的火焰。
谢婉点点头轻声道:“劳高掌印费心了。”
“贵人别说这话,折煞奴婢了。”高詹打量了一番,见元修躺在床榻上,连忙问道:“质子这是怎么了,这冷宫阴寒,可别伤了身子。”
谢婉随着高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弟弟,脑中一顿措词,将禁军欲杀元修之事讲了出来。
高詹听后有些疑惑谢婉怎么逃出来的,但是他很聪明,只做出焦急的模样,说道:“贵人,这事奴婢可做不了主,赶巧皇上请贵人去乾清宫,贵人趁此机会告诉皇上,皇上定会为您和质子做主。”
谢婉颔首,轻声将元修唤醒,牵着他的小手看向高詹,“劳烦高掌印带路。”
乾清宫内龙涎香四溢,顾钧一身常服坐在案后,眼帘微抬睨了谢婉一眼,冷不丁问道:“如你所说,那是谁从禁军手下救了你。”
“苏鄞。”谢婉实话实说。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顾钧眼皮禁不住轻轻一跳,嘴角露出些许未明的笑意,戏虐道:“不愧曾是大齐第一美人,如此境地,还有人愿意救你。”
谢婉想到先前苏鄞的话,故意不解地看向顾钧,语气困惑地问:“妾可以认为你这是吃醋了?”
顾钧怔住,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随即讥讽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也是。”
谢婉乖顺地点头,“的确是胡话。”
就好像一拳头垂在了棉花上毫无回应,再遇后之后的谢婉一直满身尖刺,此刻的乖顺属实让顾钧始料未及,他忍不住站起身走到谢婉的身边,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谢婉,你耍什么花招?”
“妾不敢。”
谢婉低下头。
她越是恭顺顾钧瞧着反而越是心烦,他在想着如何能把那个浑身尖刺的谢婉找回来,想着想着便故意靠近她的耳畔轻语,“这么听话,是想明白了吗?”
这样近的距离,谢婉一定会推开他。
而她仅仅眨了眨眼睛,对顾钧近在咫尺的气息恍若未闻,甚至还故意靠近了几分,轻声道:“你给妾一个月的时间,又让妾与弟弟参加登基大典,不就是为了让妾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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