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妾心如暮（一）
禁军领着谢婉姐弟向后宫的方向走去，穿过狭长而幽静的永巷，便是帝后妃嫔居住的后宫。谢婉之前被关押在延禧宫，她不知道以前谢元修被关在哪里，但是无论关在哪里，不该关在后宫之中，她握紧了谢元修的手。
“诸位大人，妾的弟弟身为男儿，关押在后宫怕是不妥。”
“我等听从皇上旨意，你无需多问。”
谢婉唇瓣微抿，脚步不由地慢了下来，身后的禁军推搡着她的肩膀，让她走快点别耽误他们交差的时辰。
自北面内城河向延禧宫走去，只是越走这路线越来越不对，谢婉曾经是前朝的公主，对于这皇宫可以说是熟记于心，再往前根本不是延禧宫，而是鲜少有人来往的冷宫，空气中似乎已经有冷宫飘过来的阴冷之感，她将元修揽在怀中，不肯在往前半步。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将我们带来冷宫。”
禁军们互相照了一下脸色，虽然还没有到冷宫，但是此处已然人迹罕至，在这里动手也不失为一处好地方。
为首的禁军露出狞笑，向谢婉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上前箍住谢婉，另外一人从她怀中将谢元修扯了出来。
禁军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婉，冷冷道：“我等听从皇上的旨意，今日奉旨诛杀谢元修。”
“阿姐！阿姐！救救我！”
元修吓得眼泪登时流了出来，白皙瘦弱的手臂死死地抓住谢婉的衣服，用力之大以至于将她的衣服硬生生扯下一片。
谢婉的唇瓣忍不住发抖，逼迫自己努力冷静下来，用残存的理智对禁军吼道：“你撒谎，他不会下旨诛杀元修，你假传圣旨不怕死吗？”
禁军也没想到谢婉居然能够猜到他假传圣旨，他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是忽然想到上头交给自己的命令，他随即硬着脖颈讥讽道：“如果不是皇上准许，谁敢在内廷动手？”
谢婉只追问道：“你有圣旨吗？”
“皇上忙于登基大典哪有时间拟旨，这是皇上将才亲传的口谕。”
这句话说完尤觉不够，禁军又奉上一句锥心之言，“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亡国公主真的能左右皇上的决定？”
“今日，就是谢元修的命丧之日。”
今日是钦天监选出来的大吉之日，也是难得的好天气，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明亮的阳光下一切阴影无所遁形，偏偏这冷宫积攒了古往今来无数女子的嗔怒与怨念，宫殿上方笼罩着一层无法散去的雾霭，让谢婉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如同一瞬间体内凝结成冰。
“阿姐！阿姐！我不想死！”
元修的哭喊声在耳边不断响起。
谢婉奋力地挣扎，女子的力气，根本无法挣脱开禁军的禁锢。
禁军扬起手中的兵刃，刀刃寒光乍现，正欲落下之时，传来一道对于谢婉来说犹如天籁的声音——
“住手。”
不知何时身后竟然来了人，禁军被这声音吓倒，立时停下手中的动作，向声音的源头看去。
红墙碧瓦之下，人影寂然伫立，那人身姿清瘦高挑，如翠竹屹立，身上穿着司礼监的少监服，就知道他并非普通的太监，然他周遭却无太监的卑贱之感，反而神如耀阳，姿蕴冷月，隽雅无双，如这浑浊世间一株清莲，遗世独立。
他悄无声息地立于冷宫墙外，一双眼睛牢牢盯着禁军，竟叫禁军再无法下手。
“若是敢伤了谢氏姐弟，我管叫诸位，活不过今日。”
在场的禁军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住，元修吓得摔坐在地上，谢婉这才有机会将元修紧紧揽在怀中。
禁军不动声色地互相看了一眼，像是在思考那人说的话。
那人唇角勾起微微一笑，若初春悄然绽放的雪白梨花，白清如雪，素洁淡雅，气质华然至极，看上去弱不禁风，但是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得不信。
禁军更加用力地握住剑柄，细细思量一番后。
为首之人迅速丢出一个字‘走’，便领着人离开，消失在冷宫旁的宫道之上。
逃出生天，谢婉努力平复心情后看向那人。
抬首时，那名司礼监少监已经走到谢婉的面前，白净的手递到谢婉的面前。
“公主不用怕，那群禁军已经走了。”
谢婉看清那人相貌之时怔住，愣愣道：“苏鄞。”
苏鄞目中似有惊诧一闪而过，随后撩袍跪于谢婉面前，温和道：“罪臣苏逊之子苏鄞见过长乐公主。”说完这句，苏鄞表情一滞，露出苦笑，“失礼了，如今无罪臣苏鄞，奴婢乃是司礼监少监苏鄞。”
司礼监？
昔年苏鄞是名满京城的少年郎，京城无数女子的闺中情郎，如今竟成了司礼监的太监，不可谓是不讽刺。
“你怎么……”谢婉想问他，怎么进了司礼监，但是话都嘴边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当初苏逊一案是父皇亲自下旨，苏鄞变成如今的样子，能是因为什么？
谢婉几度张口，最终轻柔又诚恳地说了‘抱歉’二字。
苏鄞表情依旧温和，甚至没有丝毫的变化，微微抬手臂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宦官服，唇角笑意不明，“公主不必道歉，奴婢父亲有罪，父罪子偿理所应当。”
父罪子偿，理所应当。
短小的四个字却让谢婉陡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正是替父皇偿还。
谢元修受了惊吓，昏倒在谢婉的怀里，苏鄞领着二人来到冷宫，危机还未解除，最危险的地方等同于最安全的地方。
新帝登基，后宫里的嫔妃也都被送出宫外，偌大的冷宫中只有他们三人，格外冷清。
苏鄞找了间相对干净的屋子，同谢婉一起将昏迷的元修放在榻上，又在屋外找了些废弃的木具劈成柴火，用火折子以干草点燃，火光照亮了他和谢婉的面容，原本寒意涔涔的屋子顿时暖和起来，空气中时不时响着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谢婉轻声道：“多谢苏公子。”
这样的称呼让苏鄞一怔，他扯了扯嘴角，不甚在意道：“公主别再这么叫奴婢，奴婢担不起。”
谢婉说了个‘好’字，将冰凉的手靠近火苗，沉着脸颊道：“你别叫我公主了，也不必自称奴婢，这天地间也没什么公主了。”
“那以后你叫我苏鄞，我叫你谢婉。”
“好。”
苏鄞轻轻一笑，拾起椅子损坏的木腿，丢到燃烧的火焰中。
“今日之事阿婉你觉得，是谁想要杀害你弟弟，会是皇上下的旨意吗？”苏鄞望了谢婉一眼，见她坐在蒲团上抱着腿，下巴抵着膝盖，整个缩成小小一团，看上去令人怜惜。
这位曾经也是灿烂夺目、名誉大齐的长乐公主。
谢婉并不在意他略显亲昵的称呼，直直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他，他如果想杀，不必等到今日才动手。”
她的右手伸在火堆面前取暖，纤细又笔直，就像她不被折断的灵魂。
“其实我知道是谁——”
“我知道，我知道这天地间最想杀我的，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杨康山。”谢婉深吸了一口气，将右手收了回来，又换了一只手上前，笑着说：“他对我早有芥蒂，顾钧不肯下手杀我，他只能另外想办法入手，元修是最好的突破口，他知道元修一旦死了，我必活不下去，这是攻心之计。”
苏鄞没有说话，他在静静地打量谢婉。
火苗在空中跳跃着，将谢婉的容貌衬托得更加出色，他不得不承认，谢婉不亏曾经是大齐第一美人，拥有这般美色已是胜人一筹，更可贵的是她的心智，即便如此窘迫又绝望的环境中，她仍然沉着冷静，理智分析现在的情况，这份坦然之态令苏鄞佩服，也令他心中的那个想法更加确定。
他打量的时间有点久，谢婉望了他一眼。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苏鄞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火苗，看似不经意地问道：“那阿婉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杨阁老这次没有得手，绝不会善罢甘休。”
“怎么办？”
谢婉颇为嘲讽地笑了笑，“自然是想尽办法活下去。”
“你想活下去？”苏鄞不由地挑眉，他听说顾钧进军皇宫那日，谢婉在云崖台自焚，差点死了，是皇帝冲进火堆里救了她。
这段传闻里有两个信息，一是谢婉抱死志自戕，二是顾钧冲进火海救她出来。
苏鄞看了看床榻上的元修，询问道：“为了弟弟吗？”
“是，还有别人，我兄长的孩子与妻子，还有懿善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为了他们我要活下来。只有我活着，才能为他们争得一线生机。”谢婉笑容轻柔，意志却如钢铁般坚定。
苏鄞压住心中的异动，忍不住问，“那你呢？”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他们活下来，你以后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委身于顾钧，即便他亲手杀了你的兄长和父亲，你也愿意留在他的身边，这是为何？”
“那你呢？”
苏鄞怔住：“我……？”
“我记得当年你已经是进士，前途一片光明，却因为父亲的罪责被牵连，现在却成了司礼监的少监。我素知在你们文人笔下，阉人一贯猪狗不如，你愿意承受这样的屈辱成为宦官，也要活在这宫廷之中，你又是为何？”
“我……”
苏鄞答不出来。
谢婉不在意地笑笑，平声道：“我无意刺探你的私事，今日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苏鄞，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不是会大发善心的人，你今日愿意出手救下我和我弟弟，定是事出有因。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你我都是要父债子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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