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孤舟枕上(五)
顾钧面色微不可见地一沉,眼帘微抬,瞥了眼杨康山,“军师何出此言?”
“皇上。”
杨康山神情恳切,头重重磕在地上,苦心相劝,“臣恳请您以江山社稷为重,莫因女色而误国,谢元修必须处死,帝王枕畔怎容他人酣睡,若他活着便是利刃悬于颈项啊皇上!您已经留了一把刀在内廷,莫非还要留一把刀在宫外?!”
字字恳切,句句真诚。
叶沧海也高呼‘附议’,跪在地上。
两人头顶传来顾钧冷硬的声音。
“军师的意思是,朕只有杀了谢氏子孙才能坐稳江山是吗?”
“老臣不敢,只是这谢元修必须要死。”
两人没有注意到龙椅上帝王的右手紧紧握着奏疏,骨节分明,青筋毕露,隐约有种蓄势待发的冲动和震怒。
这一切被随侍在旁的高詹察觉到,他悄无声息地打量一眼顾钧,见皇帝周身沉肃,内心暗道这样僵持下去只怕会伤了君臣之情。他略一思忖,开口道:“主子,茶凉了,奴婢给您换杯茶。”
顾钧表情依旧冷然,握紧的右手却放松下来,微微侧身让高詹为自己换茶。
乾清宫中气氛也有所缓解,顾钧瞥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杨康山,不置可否道:“朕已经下旨登基大典让谢氏姐弟观礼,这些件事登基大典之后再议,军师觉得如何。”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这样的答案也不是杨康山内心所想,他忍不住抬头看向座上年轻的帝王,触及到他鹰隼捕食时的阴冷目光,欲再劝解的话尽数吞入肚子里,“老臣……遵旨。”
叶沧海与杨康山退出乾清宫外,弯月高高挂在空中,清冷的月光映着走下月台的路,叶沧海凝声说道:“军师,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有谢婉在,皇上是不会杀谢元修的。”
“谢!婉!”
这两个字是从杨康山的牙缝中挤出来,可见他对谢婉的存在有多介意,他恼恨道:“又是这个谢婉,在通州之时,就是因为她的消息,皇上才会不顾我等劝阻选择开战,否则又怎会因为兵马粮草不足,差点被困死于沧州!如今又……唉,此女子实乃红颜祸水,我曾经就劝过皇上。”
月光寒意延伸进叶沧海的眼底,他言语寒意更甚,“军师,要不我们——”
“云崖台一事,皇上已经对你起了防备之心。”杨康山睨了叶沧海一眼,负手走在前头,缓缓道:“延禧宫被守得滴水不漏,内廷又无咱们的人,成不了的。”
“军师此言,似乎有了计划?”
杨康山冷哼一声,“万般计谋,都不敌攻心之计。既然皇上这边狠不下心,就从谢婉哪里想想办法,她不是很宝贝她的弟弟。”
叶沧海凝眸:“军师的意思是……”
“登基大典礼节繁复,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谢元修不小心死在登基大典上,即便皇上对谢婉有心维护,她也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
“军师妙计。”
杨康山与叶沧海身影愈来愈远,无人注意到月下阴影处,缓缓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挺拔如竹潇洒俊逸至极。
武成三十四年金秋十月,武成帝在位三十四年荒淫无度,奴役百姓,宠信佞臣,残害忠良,以至大齐皇朝民怨载道,百姓困苦不堪。新帝顾钧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攻破大齐皇宫,诛杀昏君,匡扶苍生社稷。
《史记》记载此为‘通州起义’。
顾钧推翻大齐皇朝,改国号为晋,年号昭德,于昭德元年十一月于紫禁城华盖殿行登基大典,百官朝拜,万民同跪,谢婉与谢元修也在跪拜行列,亲眼看着顾钧一步一步走向帝王宝座。
华盖殿前。
灿烂热烈的浮光悄悄笼罩着这座崭新的皇朝,清澈圆滚的露珠还依附在嫩叶上,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特有的芳香草新,宁静的清晨渐渐被高升而起的初阳唤醒,一切得显得那么庄重而严密。
皇宫的磅礴大气、鳞次栉比的宫殿似乎被上天所包容其中。
悠然、严静的王宫被宦官尖细、悠长的声音打破:
“百官跪拜——!!”
文武百官井然有序地步入华盖殿的广场,厂地广袤而敞亮,象征着帝王权威的九龙宝座静寂的安置于殿端高台之上,宝座上刻着上下翻腾的金龙,在绚丽的日光下,金龙似乎被笼罩上一层薄薄的金雾,金龙仿佛就要冲破云霄,层层金阳透过窗户照射进大殿中,稀稀疏疏地洒落在金龙上仿佛金龙放射出万道金光,金龙翻飞,腾云驾雾,代表着皇帝的天威与尊贵。
文武百官集体面前九龙宝座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大臣洪亮如狮吼的拜呼声在华盖殿广场上空飘扬着。
伴随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身着明黄绣璃龙翻飞龙衮的顾钧在朝臣的跪迎下,安坐于九龙宝座。
阳光的折照似乎在他身上染出绝世的风采,他的面容隐藏在十二旒白玉珠后面看不大清楚,只能看见他棱角完美的下巴,反而格外引人入胜。
他高踞于九龙宝座之上,目光略略带过百官,仿若无人之境,平声道:“众卿平身。”
谢婉站在朝拜人群的最末端,右手牵着自己的幼弟谢元修,隔着遥远如天堑般的距离,她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宝座上的帝王,那是她曾经捧出真心全心全意对待的少年郎。
朱雀大街初遇不良于行的顾钧,谢婉闹事策马,刁蛮又任性地让禁军将顾钧‘洗干净’送到自己的府上,结果连他身边剑客叶沧海的身都进不了。
后来,谢婉查到顾钧的住址,不管不顾地直接杀到听水小筑,死乞白赖地跟着顾钧。
在他看书的时候故意同他说话,在他用膳的时候故意给他夹菜,明明知道他不喜欢吃甜食,还硬要把自己喜欢的糕点塞他嘴里,在他冷漠充满寒意的目光下,一次又一次前赴后继毫不气馁地出现在他面前,喊着他几乎没有外人知道的表字。
“顾如斐,顾如斐,顾如斐。”
她记得那次,顾钧受到刺客伏击,身上受了一道将近五寸长两寸深的刀伤,换了七八盆水才擦干净身上的血迹,高烧烧了五天,整个人昏迷了十天,谢婉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十几天,发髻杂乱身上都是药渍狼狈至极,毫无半分公主的模样。
顾钧醒来见到她的模样稍有怔仲,默了好半晌,对她说了句:“公主,草民是行孤路的人。”
那时的谢婉何其天真,她一向被顾钧冷水浇惯了没有当回事,又高兴他终于醒来,红着脸硬着脖颈,眼眶中都是泪水,对他说:“顾如斐,你这个人是不是没有良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烧了五天,我都怕你烧傻了。”随后她又忍不住笑了出来,自嘲道:“看你一醒来就知道拒我千里之外,这脑子定然还是好的。”
当然顾钧刚醒脸色惨白,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却依旧对谢婉说:“公主,不必对草民——”
“你别说了,顾如斐。”谢婉睁大眼睛瞪向顾钧,示意他不要再说话,自顾自点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让我别对你太好之类的话,我听都听腻了,你还说不腻吗?”
顾钧沉默不语。
“你不用劝我,你这堵南墙我撞定了,后果我自负。”
情绪低落的谢婉丢下这么一句话立马潇洒转身离开,去到听水小筑的院子里给顾钧煎药,一如既往地不把顾钧说的话放在心底。
呵,后果我自负。
这堵南墙她撞了,撞得头破血流,一语成箴,如今种种皆是自己在背负。
谢婉摇了摇头将往昔回忆从脑海里屏除,低下头不再看顾钧,谢元修担心地看着她,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连忙问道:“阿姐,你怎么了?”
“没事。”
谢婉努力冲元修扯出一个笑容,可是这勉强的笑意格外难看,她轻声道:“就是登基大礼太久了,我站得腿麻了。”
元修用自己的身躯支撑着谢婉,“阿姐坚持会,等到礼毕之后,我扶阿姐去歇息。”
谢婉与元修将近十个月未曾见面,她想元修在那边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她不由摸了摸元修的头,温声应道:“好。”
迎着灼灼的日光,众人又站了将近半个时辰,繁琐的登基大典于喧闹中结束。
原本登基大典结束,负责看管的禁军就应该把谢婉姐弟两分开关押,偏偏谢婉脸色苍白握着元修的手不肯松开,禁军忌讳着顾钧对她的态度,并不敢上前用蛮力将两人分开,只能亦趋亦步地跟在两人身后,等着上头的意思。
谢婉姐弟走到石阶处坐着,安静地望着物是人非的紫禁城。
身后传来禁军的说话声,谢婉隐约听见,大概是是禁军们在轮值,她并没有太在意。
过了会儿,大概是轮值好了,为首的禁军走到二人面前,开口道:“我等奉皇上旨意送二位回延禧宫。”
顾钧换了身常服坐在乾清宫中,心中又想到刚刚登基大典的时候,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消失。
顾钧本能地知道那一定是谢婉,他当时还似有感悟般的向那道目光的方向探了过去,只可惜隔着苍茫众生,他看不见她的身影。
倏地,顾钧遽然望向身边高詹,开口问道:“谢婉呢?禁军还没把她带过来?”
高詹算了下时辰,按照脚程也该回来了,猜测道:“应是在回来的路上,许是耽误了时辰。”
顾钧寒声道:“高詹,立刻去找谢婉姐弟,将她二人带至乾清宫来。”
“奴婢遵旨。”
高詹正欲转身离去,又听身后帝王轻飘飘丢出一句话。
“若有人拦你的路,朕准你先斩后奏。”
高詹惊讶至极,皇帝这话……
“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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