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修)
这年头没有后世大街小巷无处不在的光污染,尤其是春陵县这样的小地方,无星无月的夜晚那便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
张怀月沿着街巷跌跌撞撞地艰难前行,好不容易才赶到与人约好的地点,冻得发颤的手指捏着火柴努力试了几次,终于勉强将之擦燃,就着这点微光,她看向前面幽深的暗巷,压低嗓门低唤了一声,“传富?”
没过一会儿,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黑漆漆的巷口钻出了个头大身子细的瘦弱少年,正是那街上贩水果的小儿——小叫驹。
“姐,快来,这边。”小叫驹只探出半个脑袋,冲张怀月招着手。
张怀月见到他大喜,赶紧小跑过去,一把拉住小叫驹的手臂,“走!”
两个人随即脚步匆匆地钻进了漆黑一片的阡陌小巷。
小叫驹大名黄传富,这名字原是小叫驹他爹专门花钱请了学堂的先生给起的,寄托了他爹对小叫驹的一片美好期盼,奈何‘小叫驹’这歪号实在叫得太响,知道他本名的反倒没几个人。
而张怀月就是少数的几个例外之一。
黄传富年初便要年满十三岁,按此时的乡俗已能算半个顶门立户的男丁了。但因为自小家贫,个子生得矮小的缘故,此时跑在张怀月身边,仍旧看上去像个不足十岁的孩童。
“传富,你妈呢?”确定张家人没追上来,张怀月这才抽空询问。
“就在前面!”
小叫驹在前边指路,两个人七拐八绕,一气跑过了两条巷子,很快便来到一个漆黑背风的路口,小叫驹的母亲黄婶此时正拉着家里贩运水果的板车焦急地等在这里。
一见两人过来,黄婶面露喜色,赶紧冲张怀月连连招手,“快,快上来!”
此刻无暇叙旧,张怀月点点头,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上板车平躺下来。
黄婶上前道了声,“委屈三小姐了。”然后将一张宽大的油布用力展开,连头带脸地将张怀月严严实实盖了起来,之后再把一旁的果篮菜筐之类杂物压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形也仔细掩好。
做好这一切,张怀月耳边传来黄婶的低声嘱咐,“要走了,三小姐藏好,千万别出声。”
“嗯。”张怀月贴在车板上一动不敢动,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随即,她只觉身下板车一晃,跟着便摇摇晃晃地行进了起来。
张怀月看不见外面,一路上,只听见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碌碌’声响,以及黄婶和小叫驹两人匆忙的脚步声。走了约莫一刻钟,外界的环境渐渐嘈杂起来,照时间来看,应是已经到了县城的城门口。
虽然时候尚早,但贫苦人家为了谋生,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奔忙生计十分寻常,故而路上的行人便也不少。听到外面的动静,张怀月更是屏气凝神不敢动弹,生恐让人发现端倪。
好在此时尚有夜幕遮掩,行人们也大都专注忙碌自己的事情,几个守城兵丁都懒洋洋地打着瞌睡,他们这一行走来并未引起谁人关注,十分顺利地便出了城。
板车又被拉着走出了接近小二里地,然后,才在小道旁一个颇为静谧的地方停了下来。
张怀月感觉压在身上的杂物被一个个搬开,小叫驹的声音唤道:“怀月姐,你可以出来了。”
张怀月赶紧掀开身上的油布翻身坐起,入目便是小叫驹提在手里的一盏散发着昏黄光芒的纸灯笼。张怀月眨了眨眼,借着那点幽光看了看四周,这才注意到他们此刻正藏身于一个幽暗的小树林里。
“来,我扶着你。”黄婶对坐在板车上的张怀月伸出手。
张怀月赶紧拉着她的手,从板车上跳下。
小叫驹把灯笼交给他妈提着,转身灵活地钻进林子深处,不一会儿,密集的灌木被什么活物用力地挤开,发出‘簌簌’的声响,小叫驹口里发出“吁吁”的低喝,从林子深处牵了辆无遮无挡四面漏风的骡车出来。
小叫驹跳上车辕上招呼张怀月,“怀月姐,快上来,我送你去车站!”
张怀月回头看了黄婶一眼,黄婶也连声催促,“三小姐快去吧,时候不早了,路上小心。”
张怀月咬了咬唇,上前一步用力地搂住黄婶,“黄婶,谢谢你!”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我身上腌臜得很!”黄婶哪里经过这种亲密的西式礼仪,十分地慌张,可又不好推开张怀月,只得连声劝道。
但张怀月充耳不闻,仍是固执地紧紧搂住她。
黄婶见拦不住她,只得放松了身体,轻轻拍抚着张怀月的后背,语气中满是担忧,“三小姐,以后你自己一个人在外边,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张怀月感觉喉咙艰涩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头。
“怀月姐,火车快到站了,我们得赶紧走了。”小叫驹又急声催促。
张怀月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黄婶,一步三回头地爬上了骡车。
等小叫驹赶着骡车出发时,她趴在车栏上最后看了一眼黄婶,就见那温厚的妇人站在原处用力地冲自己挥着手。
张怀月眨去眼中泛起的热意,缩回了身体。她心中明白,时值乱世,今日一别只怕此生便再难相逢,黄婶的恩情她恐怕这一世都难有报答了。
小叫驹察觉了张怀月的情绪低落,迟疑着开口道:“怀月姐,你真的决定要走,以后都不回来啦?”
“嗯。”张怀月点头,“张家想巴结权贵,把我送去给有权有势的人家做小,我既然不愿意,那就只能跑了。”
“可如今世道不好,怀月姐你一个人在外边,岂不是更难?要不,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回老家吧?”小叫驹有些担心,皱着眉问道。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张怀月微笑着安慰他,“我好歹也读了几年书,去省城或者大地方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应该不难。”况且,自己若是跟着黄婶和小叫驹一起离开,定然是能叫张家人察觉不对,只怕是还会牵连他们。
想到这,张怀月神情严肃起来,“倒是你们,我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跑了,张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是要把春陵县整个翻过来一遍,他们也会追查到底,你和黄婶回去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能让人瞧出端倪。”
“放心,怀月姐,我小心着呢。”小叫驹神秘一笑,“包管张大老爷他们发现不了。”
时辰已近天明,张家后宅几个烧火的婆子按照惯例给每个院子里送水,等叫到西偏院门口时,却发现怎么也叫不开门,于是吵闹了起来,
管家张喜成听见动静,连忙赶去呵斥一番。但等听说院外这么大的动静,西偏院里的丫头仆妇也没有回应时,张喜成心中顿时一个咯噔,忙命人撞开了院门。
半个时辰后,张大老爷趿拉着便鞋披着皮袍站在西偏院的厢房门口,看着战战兢兢跪在面前的杏儿和仆妇,面沉如水。
很快,就有下人回来报说,三小姐傍晚时曾在守夜的门房停留过,还烤了火。
张大老爷阴恻恻的目光落在西院几个已经熄灭的火盆上,命张喜成用烧火棍拨弄两下,旋即便发现盆底还粘着一些残余的蜂蜡。张大老爷霎时怒发冲冠,上前便是一脚,火盆‘哐啷哐啷’几声翻滚几圈撞翻在地。
“一群废物!”
在场的下人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胆战心惊。
“追!立刻给我去追!挨家挨户都给我查仔细了!”张大老爷咬着牙,齿缝里都冒着丝丝寒气,“计划得这么周详,肯定不是她一个毛丫头能做到的,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拐走我张家的姑娘!”
听差下人们立时如蒙纶音,成群结队地冲出了府门。
不多时,整个春陵县都被这成群结队,气势汹汹的阵仗提前从睡梦中唤醒了过来,陷入了一片鸡飞狗跳。
骡车一路疾驰,紧赶慢赶,总算是顺利地赶在最早一班火车抵达春陵站前将张怀月送到了火车站。
张怀月跳下车,拦住还想要跟着一起的小叫驹,“你别送了,月台上人多眼杂的,被人瞧见你和我在一起就麻烦了。”
她动的那点手脚只会叫人容易犯困,若有人提前察觉不对,立时就能惊动主院,只怕很快便会有人追上来。
她拉着小叫驹找了个背人的角落,见四下无人,便从衣袋里掏了一个布包出来,用力塞进小叫驹怀中,“传富,这个你藏好,等过上几年再想办法拿出来变现。”
这布包里都是她从张家带出来的一些金银首饰,即便乱世,金银也是硬通货,她拿出来的又都是些足斤足两的镯子臂钏之类物什,想来能值个不少。
小叫驹却仿佛被烫到一般跳起来,“不行,我不要!”说罢,手忙脚乱地要将布包还给张怀月。
他一脸认真地道:“怀月姐,当年我爹刚走的时候,我妈哭坏了眼睛,要不是你给我妈请大夫,又隔三差五的送钱送吃的,后来还指点我妈贿赂张家大管事保住了鲜果采买的活计,我们娘俩早就该饿死冻死了。我妈说了,你是我们黄家的大恩人,知恩图报是我们的本分,这钱我不能要!”
“拿着!听我的。”张怀月一把按住他的手,“这不是要给你自己拿去花用的。”
她表情严肃地沉声嘱咐,“传富你听好,我从上沪一路回来的时候,听很多大人物都在议论,现在前边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日本人只怕很快就要打过来了,春陵县这地方很不安全,你回去以后也赶紧收拾收拾,带着你娘回乡下躲几年。”
小叫驹睁大了眼睛,认真听她吩咐,用力点头,“我知道了,怀月姐,等我回去了,马上就收拾东西。”
张怀月欣慰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交代几句,“借骡车送我来火车站的事千万别让人发现了,我给你的东西也不要急着拿出来,等风头没那么紧了,再全部换成粮食藏好,知道了吗?”
“放心吧,怀月姐,”小叫驹面上露出得色,“这骡子是兑坊街的陈赖子抵给赌场还帐的,我以前偷跑去陈赖子家玩时喂过几回,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牵出来,等回头我就把它往野地里一撒,包管任谁也发现不了。”
张怀月失笑,“好了,你赶紧回去跟你妈会合,回城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小叫驹点了点头,最后看了张怀月一眼,“怀月姐,你保重!”
“嗯,你和黄婶也要千万保重!”
望着小叫驹远去的背影,张怀月心中百感交集。当年她对黄家母子施以援手不过只是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帮助他们也只是举手之劳。然而她却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却会因为当初的一念善心而最终得以逃出生天,重获新生。
告别了小叫驹,张怀月匆匆忙忙赶去了车站。
时间刚刚好,刚一踏上月台,便远远看见一辆冒着烟气的火车‘轰隆轰隆’地驶入站台。
张怀月赶紧找了个稍微不那么拥挤的车厢拼命挤上车,闪身钻进了人群里。
缩在人堆里焦急地等了十多分钟,火车终于拉响了笛声,缓缓地重新启动驶出了站台。而直到此时,月台上也依旧没见到有张家的人追寻过来,张怀月始终高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终于放了下来。
她放松身体,靠在车壁上长长地吐出口气。全身都在因为强烈的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止不住的战栗,终于,终于从那个火坑里跳出来了。
张怀月攥紧拳头,平复了好一会心情,总算有了余暇观察一下这挤得满满当当的车厢,打算给自己找个更好落脚的地方。
因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小叫驹给张怀月弄到的这张车票是一张从春陵直达封城的三等车票。三等座价格便宜,车票也不印座次号,因为此时交通不便,每趟火车上都是人山人海,能挤上车就不错了,座位自然也不必想,便如此刻,车厢里就连过道都挤得水泄不通。
只是,拥挤不堪暂且不说,更糟的是还有些龙蛇混杂,这年代单独出门的女性本来就少,张怀月这么个年轻大姑娘混在其中实在是惹眼得过分。她的旅程不短,为低调行事,也为安全着想,张怀月便盘算着找个列车员花钱打点一下,升个座。
只是她实在高看了这年头的交通状况,火车的车速慢,车次也少,再加局势动荡,往来的兵丁就能占据大量的车厢,更别提政府的那些长官要员们,仗着公款报销的厉害,一二等座的位置每每都能叫他们整个包圆了。
眼下的这趟车上但凡清静一点的位置早就被坐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多余的空位。
望着眼前的赏钱却不能挣,列车员也是十分遗憾,拍着胸脯向张怀月保证,等一等车二等车一有了空余,立马就给她安排。
张怀月失望之余也别无他法,只得重新回了三等车厢。
这会能下脚的地都已经被人占领,她只能绞尽脑汁地重新找空位。匆忙从家里逃出来,她也没有余裕去找件朴素点的衣裳,虽说脱了家里的锦绣旗袍重新换上了她从美国穿回来的斗篷和洋呢裙,可在这三等车厢里依旧惹眼。张怀月不想给张家人留下线索,于是便专往那犄角旮旯里找地方。
所幸她身形瘦削,终于在车厢连接处寻了个堆行李的角落勉强把自己塞了进去,虽说狭窄又颠簸,但也勉强能靠着歇一会。更妙的是周围巨大的包袱行李把她挡得严实,终于能让她摆脱缠绕在身上若有似无的打量,让她安心了不少。
此时天色尚早,火车重新出发后,车厢里的人大都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张怀月也将头倚在车壁上昏昏欲睡,昨晚一夜焦虑,她根本就没合过眼。此刻车厢里光线昏暗,她便不由自主有些迷糊起来。
就在她渐渐滑向梦乡时,眼角的光影突然一晃,余光中有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越过身边,钻进了车厢里。
此人动作灵巧,脚步无声,跨过过道上横七竖八地行礼和乘客时,竟丝毫没有惊动任何一人,若非张怀月一直有些神经紧绷,只怕也察觉不了。
就在张怀月皱眉眯眼打量的那一会,那人已来到了车厢前排座位旁,下一瞬,张怀月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人影忽然手上微光一闪,轻巧一个垂手,便从一名靠着椅背睡着了的乘客怀中捡出只钱袋,顺手抄进了自己怀里,然后面不改色地继续前进。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时间决计不超过三秒,而那睡梦中的乘客对此根本一无所觉,毫无反应。
是小偷!而且还是个经验丰富,手法高超的惯偷!
张怀月心中震撼,若非她一直注意,视线又正好,恐怕根本发现不到这一幕。
这还是张怀月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如此干脆利落的偷窃现场,不由就有些紧张,目光竟不由自主地一直追着那窃贼,直到对方似有所觉,猛然抬起眼皮朝着张怀月的方向扫视过来。
猝不及防下,两人的视线正好对了个正着。
而此时车窗外的天光已微微亮起,借着这点光线,张怀月清楚地看到了那双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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