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密歇根州安娜堡。
张怀月艰难地从尺余深的积雪里拔出脚来,然而另一只脚却很快又陷入了雪堆,于是继续重复上一过程。一路艰苦跋涉了半个多钟头,终于来到一栋由红砖砌起的三层小楼的门前。
她在门廊上用力拍打跺脚,把斗篷和高筒靴上的雪粒尽数抖落,又整理了一下仪表,这才拉响了门铃。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木质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的响动,厚重的樱桃木大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一双带着暖意的棕色眼睛从门后露了出来。
张怀月立刻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萨拉斯太太。”
“早上好,亲爱的。”
棕色的眼睛立刻染上了笑意,门被敞得更开了一些,一个身材敦厚的中年妇人一把握住张怀月的手臂,像是拎小鸡似的一把将她拎进温暖的室内,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推着她走进起居室。
“我刚生好了壁炉,赶紧烤烤靴子。”之后萨拉斯太太着对张怀月眨眨眼睛,“还给你准备了热可可,加奶油和曲奇。”
张怀月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人种的关系,她在西方人的眼中总是显得过于的瘦削,以至于每次萨拉斯太太看见她都认为她瘦小得可怜,十分地热衷于投喂她。
不等她回答,萨拉斯太太便麻利地转身去了厨房。
直到她终于坐到了温暖的壁炉前,桌前摆着饼干碟,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巧克力以后,才终于找到空闲询问萨拉斯太太,“麦加蒂小姐起床了吗,是在书房还是卧室?”
“在卧室,应该已经起来了,我刚才听到楼板上有响声。”
“那我上去找她。”张怀月立刻站起来。
“再等等吧,她应该会下来吃早餐。”
萨拉斯太太整理着厨房没有阻拦,但却解释道。
张怀月于是从善如流地重新坐下,继续烤火。
一般来说,直接进主人的卧室多少会有些失礼,但张怀月和麦加蒂小姐私交甚密,所以并不太计较这些。
她刚来美国没多久,就利用课余时间在麦加蒂小姐的办公室应聘了助理抄写员的工作,勤恳地为麦加蒂小姐工作一年多,等到她以优异的成绩从中学毕业,麦加蒂小姐便推荐她到自己任教的密歇根大学医学院就读,如此顺理成章地作了麦加蒂小姐的学生。
直至今日,两人间的师生之谊已经持续了近五年时光,而张怀月也从当初那个身材细瘦的小女孩,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年轻女郎。
“新年的时候,麦加蒂小姐邀请了邻居利康德教授和他的家人来家里做客,你也会过来的吧?真可惜最近的牛羊肉都涨价得厉害,我只能多准备些熏鸡肉和鳕鱼。”萨拉斯太太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琐碎,“你家里最近来信了吗?这么久没回家,你应该也很想念家人吧?我可怜的蕾切尔……”
张怀月静静听着,只在萨拉斯太太需要时给予些回应,她很喜欢和萨拉斯太太聊天,这会让她有一种久违的被亲人所关怀的温暖。然而最后的话题却让她嘴角微微浮现苦笑,不知该作何回答。家中的来信自然是有的,而且还很不少。
这年头跨洋通信价钱昂贵又来往不便,但家里头的来信却从未间断。直至两年前二哥二姐回国,家里得知自己考上了医学院,跟随了声名卓著的外科教授学医,暂时不准备回国以后,家里的来信便渐渐变了口吻,不再诸多吩咐,反倒温情脉脉了起来。信中也不讲别的,只讲家中亲人思念,姨娘年华渐老,望尽早返家以尽孝道。
张怀月低头抿了一口杯子里的可可,沉默不语。
这时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她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裹着羊绒睡袍,面容清癯的银发女士走下楼来。
张怀月连忙站起来打招呼,“早上好,麦加蒂小姐。”
“早上好。”麦加蒂小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即看向萨拉斯太太,“有早餐吗?我需要点煎蛋,再来杯咖啡。”
“当然。”萨拉斯太太立刻起身去了厨房。
趁着麦加蒂小姐吃早餐的功夫,张怀月和她聊了聊最近她在医院实习时遇到的一些问题以及自己的应对方式,得到了老师的指点和肯定,她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麦加蒂小姐吃完盘中的食物,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擦了擦嘴,“你其实很聪明,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顾虑那么多。”
麦加蒂小姐轻轻摇头,脸上的疑惑不加掩饰,“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应该更自信一点才对。”
听着麦加蒂小姐的结论,张怀月无奈笑笑。
她知道自己确实是过分焦虑了,但她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自从莫名来到这个动乱的年代,她便总是被各种紧迫与不安所缠绕,这种感觉时刻不停地抽打着她,让她拼命往前奔跑,仿佛永远也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
正因如此,当麦加蒂小姐提出愿意推荐她入读医学院时,她便毫不犹豫抓住了这个机会,拼了命地刻苦学习,强迫自己做到最好做到极致,做到比所有人都强。这种拼命想要获得更多生存资源的迫切,生活在和平世界里的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上辈子的自己,就算抓破了脑袋恐怕也决计想象不到,自己竟会有如此勤奋刻苦的一天。
“你今天过来因为毕业论文的事情吧,去书房吧。”麦加蒂小姐拢了拢睡袍站起来,领头上楼。
张怀月与萨拉斯太太道了声失陪,赶紧跟了上去。
麦加蒂小姐的书房张怀月来过太多次,早已熟悉非常。她将手中的文件袋递给麦加蒂小姐,熟练地帮她把眼镜盒找出来放在桌上,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麦加蒂小姐取出论文认真地阅读,十多分钟后她轻轻放下手里的纸张,摘下鼻梁上的眼镜,难得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并没有立刻谈起论文的好坏,而是忽然面带回忆地说起了许久前的往事。
“你第一次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还是个不够边柜高的小女孩。”她看着张怀月,脸上带着怀念,“明明都被婉拒了,却还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放弃,一遍遍地跟我说,绝对会做得比所有人都好,会比所有人都更拼命工作,硬是要求着我收下你试用看看。”
突然听麦加蒂小姐提起往事,张怀月不由有些面色微窘。
当年她违抗家里的意见执意要在异乡求学,家中便断了她的经济来源,这使得她有一阵子过得很是艰难。为了能缴上学费,她不得不从早到晚地打零工,还时常饥一顿饱一顿,饿得面黄肌瘦。
更糟的是她一个没学历没背景的亚洲人,即便是打零工也是处处碰壁,于是为了生存,她便也练就了一幅百折不挠的厚脸皮。
所幸她的运气没有坏到极点,麦加蒂小姐最终收留了她,还给予了她许多无私的帮助。不仅在生活和学业上给与了诸多指导,还帮她申请到了奖学金,这才让她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于她而言,麦加蒂小姐不仅仅是老师,更是恩同再造的亲人。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决定要帮助你吗?”
麦加蒂小姐蔚蓝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其间富含着某种不知名的感染力。
张怀月茫然地摇摇头,她其实一直很迷惑,她与麦加蒂小姐无亲无故,甚至就连文化,人种,出生背景也都毫无相似之处。自己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当年麦加蒂小姐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向她伸出援手。
麦加蒂小姐像个小女孩似的用双手支起下颌,向她露出揭示秘密的笑容。
“这是因为来应聘的那天,你站在办公室中间告诉我,说你不愿意按照家族的安排放弃学业回家嫁人,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立足世间。那个时候,你虽然穿着旧裙子,瘦得几乎风一吹就会倒下,但你眼中的神采却异常的明亮,明亮得让人难以忘怀。”
张怀月闻言一怔,渐渐也在麦加蒂小姐的描述里回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麦加蒂小姐推开座椅站起来,走到墙边高大的书柜前,打开其中一个上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木盒,捧在手里。
“每次一看到你,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磨破了脚上的鞋子,一路从德克萨斯走出来的乡下姑娘,也和你一样,固执得不可思议。”
麦加蒂小姐将木盒放在张怀月的面前,以眼神示意她打开它,“所以,我想要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
张怀月有些茫然地接过盒子,“这是什么?”
麦加蒂小姐微笑,“当年你在我办公室里做出的所有承诺,你全都做到了,这是我给你的奖励。”
张怀月怔怔摸索着木盒,然后才在对方微笑鼓励的眼神下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随即,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盒子里竟放了一把还不足巴掌大小,银光闪闪的手木仓。
张怀月愕然,小心地摸了摸那袖珍精美的木仓身。
以张怀月仅有的那点木仓械知识也能知道,这是把由著名轻武器设计家约翰·勃朗宁设计,比利时fn公司推出的,大名鼎鼎的勃朗宁m1906,也就是人们俗称的掌心-雷。这款手木仓因为体型袖珍,便于携带,是防身自卫武器的首选,从推出伊始,便广泛受到各国名人政要以及上流社会淑女们的喜爱。
而此时放在张怀月面前的这把勃朗宁m1906通体银色,手柄处装饰着象牙的防滑护板,木仓身上雕饰着精美繁复的花纹,与其说是一把武器,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件艺术品。
张怀月回过神来,有些无措地望向麦加蒂小姐,“麦加蒂小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不是一直坚持练习射击吗,这很好,我认为这件礼物非常适合你。”麦加蒂小姐打断她的话,将盒子盖好,朝张怀月推了推。
“收下吧,蕾切尔,身为一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就不得不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努力,”麦加蒂小姐注视张怀月,目光坚定,“而你一直以来都做得非常好,无论是学业还是其他方面,所以这是我对你的肯定。”
张怀月心中涌出了难以名状的喜悦,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麦加蒂小姐不仅仅是第一个无私地对她伸出援手的人,更重要的,她也是第一个在思想上与她产生共鸣的女性。这位令人尊敬的女性长者不仅悉心教导了自己学业,还在精神上同样给予了她鼓舞和启迪,因此来自于她的肯定,对张怀月而言意义重大。
她站起来向麦加蒂小姐道谢,郑重地接过了这件无比珍贵的礼物。
告别麦加蒂小姐和萨拉斯太太出来,张怀月独自一人走在空茫的雪地里,仰望碧蓝高远的天空,突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步,但生平第一次,她对接下来的人生生出了更多的把握。
张怀月加快脚步,为了来拜访老师,她跟实习的医院请了半天的假,下午还要尽早赶回去。
回医院之前,张怀月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公寓,打算取点东西。她绕过公寓前的街道,敲响了住在邻街的房东太太的房门。
门铃拉响后,门很快便被打开。
来应门的是一位满头霜发,行动迟缓的老妇人。
“中午好,约翰森太太。”张怀月问候着,抓紧了时间问道,“昨晚汉娜说,您这里有我的信件,让我到中午以后再过来取。”
老妇人点点头,没有说话,沉默地转身进屋取了一个棕色的信封回来。
张怀月连忙接过,她没有急着拆信,先向老妇人道过谢后便离开了这所房子。约翰森太太不喜被人打扰,张怀月便没有久留。
回去的路上,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粗略翻阅一遍,张怀月面露失望,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内容。
她叹了口气,重新把信收起。这几年捎给念辰的信,始终都没能得到过回音。
六年前她告别家乡,一路漂洋过海地来到异国他乡,繁重的学习和生活压力让她根本无暇他顾,直到两年后她才辗转得知,当年她离家后不久,三房的丽媛堂姐就由太太做主,嫁入了金家。而过门后不久,丽媛堂姐就因为难产年纪轻轻的香消玉殒。
得知消息,张怀月不觉庆幸只觉悲哀,自己虽有幸逃过一劫,可终究还是有一条无辜的年轻生命就此逝去。
也是自那之后,张怀月就瞒着家人不断地给念辰写信,劝说她不要着急嫁人,试着多读些书,或者学门手艺,只可惜所有的信件都如同石沉大海,从无回信。
所幸念辰的确没有早早出阁,而是一直到两年前二哥二姐回国,念辰才经由二哥的牵线,与二哥昔日的一位同窗,如今在国民政府军委后勤部任职的一名小官员缔结了连理,并在婚后不久,便随着调任宜都警备军任职的丈夫离开了家乡春陵。
张怀月明白念辰对于自己当年执意离家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但这个同胞妹妹于她而言,却始终是世间最亲密的那个人,因此总是怀抱着一丝微薄的希望,希望有一天对方能够谅解自己当初的决定。
历史在一刻不停地按照既有的轨道前行发展,她不希望在她选择的这条道路上,始终只有她一个人在踽踽独行。
回到公寓时,天色又重新变得阴沉,天空再次飘起了雪花,张怀月拍打着身上的雪沫子走进公寓门厅,沿着回转楼梯上到二楼。
今天是工作日,邻居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整栋公寓里安静无声。
张怀月从手包里拿出房间钥匙开门,正要推门入内,忽然,身后一股巨力猛然推了她一把。
她脚下不受控制地踉跄几步,重重地跌在了房间地板上。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背后伸出一只拿着手帕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张怀月瞪大眼睛,拼了命地挣扎,不断发出“呜呜”的喊叫,然而背后这只手臂却粗壮有力,牢不可破的禁锢让她根本无力求救。
最终,她绝望地在满心惊恐中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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