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翠玉枷锁
炉火燃得正旺，小猫惨叫一声，一下被火焰淹没，恶臭的焦糊味伴着小猫尖利的嘶嚎缓缓弥漫开，它猛烈挣扎着，闹出很大的动静，似乎是惊慌失措间撞到炉壁，时不时崩出几颗火星。
钟迷看得瞠目结舌。
这个赵妈妈是有病吧，好端端一只小猫，不养就不养呗，怎么非得搞死，还是以这么惨烈的方式……
火焰中一个小小的影子绝望地哀嚎着，叫声凄厉地划过所有人的耳膜，但很快，它的声音慢慢减弱，小身子也彻底失去生息。厨房里一时静默得落针可闻，只有炉火噼啪作响，连那一窝猫都紧紧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赵妈妈满意地笑了。
“看见了吗，这就是没用的东西会有的下场。”她缓缓道，“在这里，谁都想着出人头地，但最后成功的可能只有一两个，剩下的人就像这只丑猫一样，即使被扔进火里活活烤死，也没人会在意。”
说到这，她眼睛一斜，又问，“那么，我来问你们，你们觉得什么人才算有用？”
小姑娘们脸色惨白，不敢抬头更不敢回答：月容一味发抖，月梅微微蹙眉，而其中一个女孩子——就是后来的月晴——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两圈，好似想清楚了一般，慢慢抬起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赵妈妈注意到她，指着她道：“你说。”
“是。”月晴上前一步，回道，“我觉得，好看的人才算是有用的。”
“哦？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刚刚，所有人都选了最丑的那只猫。”
“说得不错。”赵妈妈严肃的脸上难得流露出赞赏之意。
闻言，其他女孩或眉头紧锁，或面有不忿，但都抿着嘴唇，不敢说话——不只是因为怕赵妈妈责罚，还因为在场的少有人能比月晴漂亮，按方才那番话的道理，她们都该被扔进火炉。
月晴显然也明白这点，加上受了夸奖面上有光，退下的时候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得意洋洋，像一只倨傲的孔雀。
然而，还是有人比她好看的。
赵妈妈眼珠一转，视线又定在月梅身上，“月梅，你说，她讲得对不对？”
月梅一顿，也上前一步，道：“对，也不对。”
“为什么？”
“这世上爱美之心，确实人皆有之，可若相貌稍逊一筹，也不必自怨自艾，只要多思多想，多学多看，学得几门技艺傍身，也是能……”月梅抿嘴，略微艰难道，“也是能讨人喜欢的。”
此言一出，女孩们面上都流露出不同的表情，有欣慰的，有疑惑的，有感慨的，有释然的……月容更是抬头飞快瞥了月梅一眼，眼里满是感激。
只有月晴一脸不忿，恨恨地瞪了月梅一眼。
她们年纪尚轻，还学不会隐藏情绪，赵妈妈一眼扫过，便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由得嗤笑一声，“呵，真是无知的蠢话。”
月梅脸色一白。
“你只道后天能补上先天的亏空，但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有用的，譬如容貌，美人心痛便是西子捧心，丑人心痛便是东施效颦，其实西施未必真的心口疼，东施也未必真的没有病，但他人看了，就只会怜惜美人，反而指责丑人自作多情，这可不是努努力就能追平的事情。”
月梅眼中隐有不服，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道：“昔日也有隐士高人形貌丑陋，却立志修学，最终以才扬名天下，可见人的命绝不是天定的。”
“好，说得好。”赵妈妈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我来问你，那些以才扬名天下的隐士高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和你们，可能一样？”
月梅一怔。
“他们都是外面的人，我还没听说过，有哪位高人隐士是出身青楼的。”赵妈妈语气幽幽，“外面的人，自有无数条出路，读书进取，开店经商，甚至拜入仙门修炼成仙，于他们，容貌不过锦上添花之物，有最好，没有也不妨碍，但你们不一样……”
“你们都是被卖进翠玉楼的，我早说了，一旦进了这个门，外面的天地就同你们没关系了。你们是女子，又进了这里，那便只有漂亮这一条出路，不够漂亮的，就得被丢进火炉里。”
“你长得很好，就是这个道理想不明白。”赵妈妈抬起月梅的下巴，轻轻笑道，“要知道即便是死，也只有美人才可薄命，丑人不过多作怪罢了。”
月梅瞳孔隐隐颤动，嘴唇咬得惨白，赵妈妈故作玩味地欣赏一会儿，才松开手。
“我刚刚的那番话，你们可都听明白了？”赵妈妈问。
“明白了。”众人脑袋低垂，异口同声。
“好，那继续挑吧。”赵妈妈向猫窝那扬了扬下巴。
经过这番插曲，剩下四只小猫的命运很快便定好了——两只普通的橘猫和奶牛猫被扔进水盆淹死，只留下那只毛色纯白的。
做到如此，赵妈妈却犹嫌不足，在选出三只被放弃的小猫后，又叫几个小姑娘上来亲手将小猫溺死。
钟迷就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那三个小姑娘表情痛苦地亲手扼杀三条弱小的生命，心中不忍，又无可奈何。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钟迷喃喃自语。
“可能是因为身不由己吧，不心狠手辣一些，死的就是自己了。”洛安目光沉沉，落在那群衣衫褴褛的女孩身上，却不像在看她们，像透过她们在看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钟迷垂眸，没有接话。
之后就都是些平凡的日常了。
不知是不是图省事，赵妈妈将抽到类似名字的女孩都安排在一起住，于是月梅、月容、月晴、月兰几个，加上另外两个叫月白和月霞的，就这么成了室友。
她们每日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干完后又要学习一些傍身的技巧——钓男人也不能真的纯靠一张脸，多少得有点附加值——譬如古筝琵琶，女工诗书之类，学完后还要考试，学不好不许吃饭。
赵妈妈为人严苛，在教训她们这件事上更是一丝不苟，但凡有人行为出格，轻则关小黑屋打手板子，重则打个半死直接发卖。几回之后，剩下的女孩都愈发乖巧，看见她便噤若寒蝉。
这幻境做得精细，简直像一部4d电影，让人感觉身临其境，钟迷与洛安默默旁观她们的生活，转瞬便看完了她们生命中的几年。
平心而论，赵妈妈对女孩们虽然动辄打骂，但在物质上对她们却还算好的，只要听话，吃食衣裳胭脂首饰什么的从来不缺，类似于养猪的必得把小猪仔养得白白胖胖，将来议价时才能有个好价钱。
她的这番做法，倒给了女孩们几年太平安稳的日子。
她们会在春天迎着东风放纸鸢，会在夏天划着小舟摘莲蓬，会在秋天采了桂花酿桂花蜜，会在冬天吵吵嚷嚷地打雪仗。
翠玉楼就像一个巨大的枷锁，高高的围墙和厚重的大门锁住了女孩们最美妙的青春岁月，也锁住了她们注定的未来，她们在这时光的缝隙里苟且偷生，享受着属于她们短暂的平安喜乐。
这是命运对她们最后的垂怜。
……………………
不知是哪一年的中秋，天上圆月高悬，月光清凌凌地洒在庭院的地上，很亮，却有点凉，斑驳的树影在地上交缠成一张蛛网，随着微风缓缓晃动。
忽然，有人踩上庭院，影子映在地上，树影凝成的蛛网立即黏住了猎物，那人像真被困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抬起头看月光。
“今天是中秋。”身后有人说话，接着便是一股厚重的暖意搭在肩上。
“你是在想家吗？”
一道倩影走到旁边，瑰丽的凤眼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异常温柔。
“月梅？”
“嗯。”月梅应了一声，又替她整理刚披上的外衣衣领，问，“月容，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来干什么？更深露重的，你不冷吗？”
“不冷，我只是睡不着。”月容轻轻摇头。
月梅安静地笑笑，也抬头看月亮，“其实我也睡不着。”
“听说赵妈妈已经打算让你出去见客了，想来就这几个月吧。”
“都是迟早的事，说这个做什么。”
“也是。”月容笑笑，忽然话锋一转，“刚刚你说今天是中秋，中秋是什么？”
月梅一怔，“中秋就是……一家团圆的日子。”停了停，又无奈道，“不怪你不知道，赵妈妈从来不让咱们过这种节。”
说着，她又怀念起来，“想起我在进来之前，中秋都是和父母兄弟一起过的，一家人围在一起拜月神吃月饼，说说笑笑高高兴兴，可惜后来乡里遭灾，一家人流离失所……唉，也是好多年前了。”
“你家里真好，难怪你刚进来的时候，想家想得半夜偷偷哭呢。”
“难道你没哭过？”
月容摇头，“我哭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想家，我家……没你家那么好。我娘早死了，我爹是个赌鬼，我在家吃不饱穿不暖，他还老打我，还把我卖到这里来……”
月梅垂下眼眸，像小时候一样轻轻牵住她的手，用力捏捏，权当安慰。
“不过，来这里之后，好歹有吃有穿了，虽然还是动不动挨打，但是说实话，赵妈妈打的可没我爹打我那么疼……”月容一笑，看着月梅，又长叹一声，“要是能一辈子在这，能有多好。”
月梅目光闪动几下，没有接话。
“月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月容痴痴地凝望着她静谧娟秀的侧脸，继续道，“你长得那么好看，学东西也快，那些诗词歌赋，画画女工，你看几遍就会了，楼里这么多人，就你最拔尖，连赵妈妈都时常夸你，对你高看一眼。月晴也漂亮又聪明，可她就算拼了命地学也没法赶上你，其他人就更别说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月梅苦笑着打断她，“我学再多，将来只是多卖几个钱罢了。”
“那不一样。”月容急道，“你这么出挑，将来肯定会被人供起来过好日子的，我……我就不同了，什么都比不上别人，纵使是去当粗使丫头，也不一定有人要呢。”
“别这么说，至少，你琵琶弹得就比我好啊。”月梅安慰她道。
月容低头一笑，显出一种不习惯被夸奖的骄傲与羞赧，但很快，她又皱起眉头，喃喃道：“琵琶弹得好，也不一定能过得好。春燕琵琶弹得也不错，可她被卖出去，才半年人就没了……”
气氛一时凝滞，月梅犹豫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怅然一叹，“咱们的命，哪里由得自己呢，只盼望将来……能遇上个好人吧。”
“不管遇上谁，我都不想出去。”月容紧紧抓住月梅的手，“要不咱们去跟赵妈妈谈谈，一辈子留在这，你去说的话，她一定会答应的。”
“你在说什么傻话，赵妈妈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
“那……那就算出去了，咱们还在一起，行吗？”月容望向月梅，眼中满是恳求。
月梅一时说不出话。
“我知道这难为你了，可是月梅，这世上就你对我好，我已经把你看成我唯一的亲人了。”月容神情悲戚，冲她哀哀地笑，“我只是不想离开你……今后每一年的中秋，我都想陪在你身边。”
许是月容的表情看起来太过可怜，月梅沉默了很久很久，终究还是长叹一声，凑近搂住了她的肩膀。
“我会尽力。”月梅轻声道，“我会尽力，以后每一年都和你在一起。”
闻言，月容雀跃地笑起来，满脸都是夙愿得偿的喜悦。
然而，她们并不知道，这是她们在一起过的，唯一一个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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