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每个活着的人都要感谢这些逝去的人，没有前人的牺牲就没有后人的未来，也没有藏在未来里的无数可能性。

        葬礼当天，白塔负责人日野惠、龙宫岛司令公藏和代表第五基地的纳雷因一起站在第一排。

        这是纳雷因第一次看见如此传统、繁琐的祭奠仪式。在被认为可以沟通天地的悠长沉郁的吟唱声中，纳雷因看着龙宫岛的神职人员把那位向导的照片挂在了铃村神社英灵殿里的照片墙上，就在那个只有一串名字的相框旁。

        纳雷因事后特意找公藏问了关于那只有一串名字的相框的事。龙宫岛将黑匣子的录音给了纳雷因。只几秒，纳雷因就认出了那个声音，他万万想不到多年前他在来第五基地赴任的路上顺手救下的少女——杰里米·摩西的名字会在这里出现。

        杰里米的父母在festum的攻击中被同化，只留下当时在荒野上采野菜的杰里米。这样的身世在这个时代司空见惯，甚至无法及激起太多的同情。纳雷因把她带去了第五基地，送进了孤儿院。孤儿院的生活虽然不怎么好，但好歹不会被饿死，纳雷因甚至会在百忙之余去看看她，给她送点儿零食衣物，带几本书，竭尽所能地照拂一二。

        纳雷因觉得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个陌生男人，乱世之下什么道德沦丧的事都不罕见，他本就该有所避讳。而且他和杰里米这样的小姑娘没什么共同话题，见面时着实有些无话可说。为了不让场面太过尴尬，他会在例行公事一般问完吃得、睡得好不好等一系列问题后，把事先准备好的外面世界的事当故事讲给她听。当然，尽量只讲好的。

        纳雷因也听说过arcadianproject，这个计划听起来浪漫又充满希望，自然被他早早抛出来当故事讲给了女孩。女孩听得如痴如醉，眼中的向往藏也藏不住，几乎化为了实质。可惜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故事也没来得及讲几个，一直对纳雷因的帮助感激无比，自己也非常争气的女孩就从第五基地里不错的学校毕业并加入了研究所。入职前她还给纳雷因带话说希望能用自己的第一份薪水请他吃一顿饭，感谢他多年来的帮助。可惜纳雷因那时已经收到了调令，他没能看到杰里米走上工作岗位，也没能赴那一饭之约。基地间联络困难，局势永远在变坏，他们没多久就失去了对方的音信。

        时局瞬息万变，物是人非的速度远超想象，那一别竟成了永诀。公藏也没想到竟能遇见认识这个名字的人，他把女孩与龙宫岛的渊源讲给了纳雷因。纳雷因听后沉默良久，才从贴身的笔记本里取出了一张照片，交给了公藏，请他把这张照片换上去，并拜托他在相框下的说明里补全女孩儿的身世。

        那是纳雷因仅有的一张杰里米的照片。照片被夹在杰里米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送到了他的办公室。照片里的杰里米笑得一脸灿烂，她身着白大褂，那是新国联研究员们的标准装扮。纳雷因一直觉得杰里米是个活泼、开朗的好姑娘，但他从不知道她纤细的身躯里蕴含着如此大的勇气和力量，让她毅然决然地为从未谋面的人，为了只在心中描绘过的乐园走向了自己终点。

        龙宫岛不仅为杰里米了换上照片，还为她办了一次慰灵会。这次alvis里的中高层全部到齐，自发前来的岛民不知凡几。公藏异常郑重地代表龙宫岛向纳雷因转达了龙宫岛对杰里米的感激，纳雷因以家属的身份接受了龙宫岛的慰问和感激。纳雷因亲手把杰里米的照片挂在了龙宫岛的英灵殿里，也补全了女孩名字中间名。“杰里米·摩西”变成了“杰里米·李·摩西”，照片放上去的那刻纳雷因看着女孩完整的名字忽然有种感觉，好像她的灵魂真的安息在了这座她从未到过的岛上。

        这件事成为了促进龙宫岛和第五基地关系的催化剂。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们或多或少、或这样或那样地受到了触动。纳雷因主动邀请龙宫岛的人帮忙设立学校，并住校代课。纳雷因对他们具体讲什么没有要求，只希望他们能讲讲人类的历史、与festum的纠葛、人类的文化和浸在纸页里的人间百味。烈火与硝烟会磨去人心柔软的部分，他们需要人情味儿来补足被世道蹉跎得走了形的人性。龙宫岛的理念就这样跨海登陆，与人类文明再度合流。

        当然，比起印在纸上，难以迈出校门的人类历史。致力于成为龙宫岛第一爱豆的堂马广登在文化交流推广方面的成就更夺目。除去一般的新闻播报，他在节目中安排了与一些部门负责人一对一连线采访的环节。他将一段时间内民众最为关心的生活问题带到相关负责人面前，在社会秩序重建之初帮助上下沟通。有时问题无法立刻解决，他的跟踪报道也能舒缓民众的焦虑情绪。当然，娱乐这样的人生大事更是不能少，和佶屈聱牙的文本比起来，电影、连续剧和动画要平易近人得多。广登还在新闻和娱乐节目间插播了宣传堂马食堂的广告，这是他有生以来制作的第一条广告，效果拔群。

        堂马食堂走出龙宫岛的契机是老板堂马量平被alvis派去支援第五基地重建。他只过去帮了三天忙，减去第一天早上和最后一天晚上在第二alvis吃的的两顿饭，7顿饭的功夫他体重掉了6斤。第五基地令人神共愤的伙食让堂马老板下定决心，要救他们于水火，用自己的菜品唤醒第五基地同胞们被杀死的味蕾。那时龙宫岛刚回归不久，物资生产尚未完全恢复，堂马老板时间也不多，一周只能抽出那么一两天的时间。那两天，他和儿子广登、女儿舞会拿着从龙宫岛的家里拿来锅碗瓢勺去第五基地支摊子。摊子也不卖什么高大上的东西，唯一的菜品就是他很多年前从家乡尾道带出来的拉面。

        他们刚开始摆摊的时候，第五基地也才恢复了一点儿活气。人们虽然都没什么钱，但好在一碗面也要不了几个钱。顾客不给钱也行，拿一袋压缩饼干、一两根胡萝卜或者一把青菜也能换上一碗，再不济送老板的女儿一捧野花也能吃上一小碗热腾腾的面。第五基地位于欧洲，这里多数都是西方人，大家对于这种来自东方的吃食十分感兴趣。用一餐份的口粮换一顿饭也不是不能接受，来吃的人也渐渐多起来。而且除了食物，广登这张天天上电视的脸，还有店主正值妙龄的女儿也为招揽客人立下了汗马功劳。只可惜名花早在龙岛上就有人盯着了，既能给摊子保驾护航，又能当免费当劳力的人很快又多了几个，都是龙宫岛的特战队队员，至于到底是谁给谁打掩护就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了。

        堂马食堂二号店的雏形就在这摊子的基础上慢慢成型了。三号店的成功开业则是意外之喜。日野洋治从在龙宫岛的时候就是面条爱好者，是堂马食堂的老顾客了。后来人事更迭，洋治之后多年都再没吃上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碗面条。两位老相识再见面是在龙宫岛，那阵子岛民们还没开始搬回岛上居住，但量平特意邀请他来尚未重新开业的店里，单独为他开火。那一碗尾道拉面端上来的时候，两人一站一坐，隔着面碗上蒸腾的热气，竟一时相顾无言。

        洋治后来得知量平在第五基地那边开了店，中午就常跑过去吃面。时间长了他觉得每天为了这碗面条跑来跑去太麻烦了，干脆把人请到了白塔里。把白塔的食堂分出一部分交给他打理，并主动给他挂上了堂马食堂三号店的牌子。

        大概不管在什么时代，不论人类遭遇了什么危机，美食永远是帮助人们交流的润滑剂和文化的载体，带着所有人对美好生活的希冀率先走出自己的圈子。

        远见医生的话

        回首过去的几个月，北极星核和牵牛星的带来的festum其实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最惨重的伤亡损失都发生在第五基地军方三把手弃城而逃后到白塔与纳雷因重掌秩序之前。逃跑的军方不仅带走了最精锐的武装力量，也带走了最好的医生和用得上的科研人员。之后的恐慌和混乱让无数无辜的人惨死在同胞的手下，很多人带着压抑多年又被局势引爆的仇恨冲入各类官方机构，□□烧，伤人无数。这些人里有些是罪有应得，有些则是纯粹的倒霉。人类的理智从来都像蒲草一样靠不住，就像几百年前同样发生在欧洲这片土地上的大革命一样，各种各样的情绪驱使着第五基地的人们做出疯狂的举动的同时，人们也在毫无道理的行为中发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

        也正因此，在重建工作中，基地和白塔面临的众多问题之一就是缺乏专业人才。龙宫岛在这方面优势明显，为基地和白塔的重建提供了多方面的专业支持。

        医疗援助在这种乱局之中更显得尤为重要。医疗中心在这一年里忙上加忙，他们不仅要研究龙宫岛上的一系列变化，也要应对基地的需求。为了满足十倍于龙宫岛自身的医疗需求，他们与第五基地仅剩的医疗人员混编在一起，帮助他们培养新人，尽快让基地的医疗系统独立运转起来。医疗中心的得力干将几乎都被派出岛轮值，远见医生则基本成了光杆司令，一边培养几个龙宫岛的新人一边独自做研究。

        在龙宫岛回归近一年时，白塔才委婉提出了酝酿已久的想法。他们想与龙宫岛一同进行人类与festum融合的课题。白塔其实早已和龙宫岛一起研究向哨相关的课题了，而且双方合作得很愉快，在很多领域都能相互启发，研究进展不少。但festum与人类融合的问题依然非常敏感，而且研究必定要进入龙宫岛alvis的核心腹地，女神之岩内的三个胚胎更是绕不开的研究对象。公藏最初表示反对主要考虑的是岛的安全，史彦则更担心伦理和技术问题。alvis为此开会讨论了好几轮，终于还是同意了白塔的请求。

        就像现代输血技术救活了无数人，但100多年前此技术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教会对其的抨击和在学界掀起的巨浪也同样激烈。人类生年不满百，又如何能以自己有限的学识和经验判断一件事是好是坏呢？当年的arcadianproject，还有他们自己就亲身经历了这些。龙宫岛的众人依然不敢说自己当年的选择就是正确，但那时的选择的确让他们活了下来，活到了现在。

        当然，几百年前欧洲人第一次发明出绿色染料的时候也不知道它含有大量砷。龙宫岛也怕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但自古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即便他们现在能保证白塔的人都是好人，但十年二十年后又会是怎样的物是人非？那时龙宫岛都不一定还存在。他们不可能祛除一切不良可能，每个人只能为当下的自己负责，太远的事他们看不清，也控制不了。现在的他们也许不应该以自己的判断阻挠一项技术的发展，而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当下看起来正确的人打开新领域的大门。

        远见医生接收了那几名隐藏在第五基地研究所里的向哨研究员，带着他们和龙宫岛的新进研究员开始了特殊医疗方面的研究。特殊医疗的概念也比过去拓宽了不少，他们不仅研究同化症，更研究人类与festum融合的相关课题。团队最重要的研究对象就是女神之岩里的三个胚胎、兀儿德之泉和白塔楼顶出现的水晶花，以及波莱埃里奥斯号上的变化。

        远见医生还记得自己带着白塔的研究员第一次上岛了解情况时的情景。他们从上岛伊始嘴就没有合上过，在看到女神之岩通天彻地的大门时更是惊掉了下巴。远见医生在众人进入alvis后就多次提醒白塔的研究员们，让他们做好迎接精神波冲击的准备，但龙宫岛上人类技术与festum力量结合造就的成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众人看得心潮澎湃、兴奋不已，精神屏障也不可避免地跟着波动。女神之岩的门打开的瞬间，白塔研究员们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铺天盖地的精神波奔涌而出，一照面就把他们的脑子掀了个跟头，精神屏障险些被打破。来自龙宫岛的新人虽然也很狼狈，但看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受这种洗礼了，至少都还能保持直立。远见医生则像没事儿人一样把白塔的研究员们一一扶起，等他们重新找到东南西北后才带人进了门。

        那澎湃的精神波都是从小号人工子宫里只有拇指大的一个胚胎身上传出的。这精神波从龙宫岛回来至今经历了从无到有的发展过程，而且监测数据表明，女神之岩里没人的时候，它也不会释放出如此强大的精神力，这更像是对外人的一种恐吓和试探。这精神波能将研究员掀个跟头，但与它同处一室的胚胎看起来却丝毫不受影响，显然他们之间有很密切的联系，远见医生猜他是在保护自己和同伴。

        女神之岩只是这场奇妙旅行的开始，这三个胚胎虽然是龙宫岛最珍贵的，但兀儿德之泉里的水晶花和波莱埃里奥斯的情形更为震撼。白塔楼顶虽然也有朵水晶花，但兀儿德之泉里的这朵要大得多，生长速度更是惊人，现在已经将近一人高了。水晶花的颜色和波莱埃里奥斯上的水晶一样，真很容易让人想起没有跟他们一起撤离龙宫岛的那个人。更令人震惊的是，远见医生几个月前从中探测到了规律的怦怦声，像是心跳。这推断让所有人兴奋不已，龙宫岛上的所有人都期待着这朵花绽放的那天。

        白塔研究员们刚捡回在兀儿德之泉惊掉的眼镜，波莱埃里奥斯上更接近festum巢穴的样子就让他们的心跳为之一停。他们受惊不小，甚至踟蹰着不敢靠近。远见医生理解他们的恐惧。地球上的生命形式千千万，都在此消彼长中维持着微妙平衡，唯有人类异军突起，站在了金字塔之巅。即便如此，人类依然贪得无厌地想让一切都尽在掌握。之前的对手太弱小，任人类搓扁揉圆，直到遇见festum这种自以为是的裸猿才体会到被践踏的痛苦，才意识到共存的可贵和其中体现出的尊重。

        远见医生其实觉得人类只是众多物种中的一个，不比别的什么高贵，更没什么可自命不凡的，所以也不必抓着‘人类’这两个字不放。永垂不朽的东西也许真的有，但一定不是人类这个种群的血肉之躯。物种会出现，自然也会消亡。求生是本能，想活下去没错，但无数曾经恢弘、伟大过的存在都不可挽回地消亡了，这次也许轮到人类了，仅此而已。

        更何况，也许需要改变的是人们对人类这个物种的定义。festum到底为什么会找上地球，和人类纠缠不休的问题学界到现在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远见医生甚至觉得没准很久以前就有星核或者festum来过地球，在地球上留下过什么标记，这标记融入了人类的身体，至今还在起着某种作用，这才让北极星核找到了地球。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festum在进行同化攻击的时候只有人类受影响，周围的动植物都毫发无伤了。这也许是某种靶向攻击，靶点就刻在人类的基因里，只是人们还没有找到而已。

        人类每一天都在面临挑战，龙宫岛站在世界的边缘更是面临着无数未知的挑战。他们能做的不多，只能抓住每个选择的机会，竭尽全力做出那一秒能做出的最佳选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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