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有的人说,从大学毕业那一刻起,你这个人基本就定型了。
薛潼追想起当年没有赶上的毕业晚会,据说全班都哭了。她与林壑清未曾到场,却也很有集体意思地,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很哭得稀里哗啦。
那一年似乎被命运按下了快进键,走马观花般从眼前掠过,到如今只能看见大片大片模糊的画面,像被特殊处理过的影片,只露出个概括的标题。
有个室友评价她:“薛潼嘛,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其实很有主意……只不过她的主意只在林壑清身上,对于别人,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薛潼想,那时候她这个人应该就被定型了。
这话说起来不大好听,就像把某个形状自由的灵魂塞进了木乃伊棺椁里,活动的范围被木头围成了牢狱,终身被关禁。
但她不曾否认过这等不友好的评价。
她的人生,从十五岁开始,便都是围绕着林壑清转的。
清风从车窗外漏进来,勾了勾她鬓边的碎发。
赵芸芸打来电话催促:“怎么还没到?我都要饿晕了!”
“快了,还有十五分钟。”薛潼瞥了眼导航里的半小时车程,面不改色。
赵芸芸:“少糊弄我,我还不知道你?”
薛潼推卸责任:“要怪只能怪你们新校区太偏了。”丝毫不提自己在衣帽间浪费的一小时。
赵芸芸:“……总之到了给我打电话,我下楼接你。”
等到教学楼下时,已经一点过了,赵芸芸惨白张脸下来,冲薛潼龇牙道:“你再晚个十分钟,我胃病都要饿出来了。”
新建的校区距离市中心极远,周边唯一的消遣场所只有个大学城。赵芸芸拉着她去了一家火锅店,两人出自同乡,都嗜辣。
赵芸芸在饭桌上提起回家乡看望老人的事,薛潼沉默片刻,摇摇头,“最近不太方便。”
她与赵芸芸从小一块长大,家族关系要细究起来,还能攀上点亲戚。
“怎么?”赵芸芸夹着一筷子肥牛,视线若有似无从她干净的无名指上划过,“最近很忙吗?”
薛潼:“还好吧。”
赵芸芸将肥牛在香菜里滚了一圈,“我听我奶奶说,你很久没回去看过了。”
薛潼安静了好一会儿,“徐奶奶身体怎么样?”
“好得很,前段时间还跑来检查我的课件,让我少误人子弟!”
徐奶奶算起来是薛潼姥姥的师妹,两人出自同门,关系很密切,在行业内都有不小的成就。早年时常带着赵芸芸到薛家串门,连带着两个小鬼头关系好了起来。
薛潼笑道:“真好,有徐奶奶亲自指点,教学质量直线提升。”
赵芸芸摆了摆手,“你不知道,现在的学生很有想法,原来的教学方式根本不适用。”
薛潼听她抱怨,怪羡慕的。
当初要不是随着林壑清选择了不同的专业,她也会和赵芸芸一样,一路奔着自己幼时的梦想去了。
赵芸芸倒是不忘初心,毕业后留校做了老师。
锅底咕噜咕噜冒着红油泡泡,赵芸芸又说了几句闲话,终于忍不住似的,“对了,你先前和我说的事……怎么样了?”
薛潼脑中浮现好多次与赵芸芸下定决心最后却又不了了之的记忆,抿了抿唇,“有些进展。”
“如何?”
薛潼点点头,“我跟他提离婚了。”
说起来不难,有些事沉积得太久,只需轻轻一划,便如泄闸的洪水,轰隆震天响,一去不复返。
“他怎么说?”
薛潼:“他没同意。”
赵芸芸拍了下桌子,“我就知道!他、他哪里愿意放过你,都拖了这么多年了……”
说着说着唤来了服务员,叫了两听啤酒。
“你下午不是还有课,怎么能喝酒?”薛潼抬手阻止。
赵芸芸没搭理她,“我高兴!你终于把这事提了,难道不应该庆祝一下?反正就一听,没什么关系!”
她大手一挥,脸在火锅的白雾后面显出一种惨淡的光彩。
“你戒指都摘了,说明这次是铁了心了。”她努嘴示意。
薛潼目光顺过去,上面还残留一抹岁月的红痕。
她举杯,“恭喜你。”
一个家庭的破碎有好有坏,赵芸芸开口一句恭喜,道破她对这场的婚姻的不看好。
服务员拿来了低度数的酒精饮料,薛潼有点为难,“可是我开车来的……”
“你怎么磨磨唧唧的!”赵芸芸挥手,眼露嫌弃。
薛潼只好吞下所有的顾虑。内心顿时涌上一股兴奋劲,好像卸掉了背上的包袱,她勾唇一笑,仰头喝了一大口。
半罐酒下肚,赵芸芸遽然开口:“又是因为瞿柔恩?”
薛潼动作一顿。宛如魔咒的三个字乍刺进她不堪一击的堡垒。
“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薛潼喃喃。这个贯穿她整个青春,如影随形的名字。
赵芸芸狐疑:“跟她无关吗?”
“这次没她的事。”薛潼往赵芸芸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故作轻松道,“这次是一个女大学生。”
-
这一趟喝到了下午两点半。薛潼叫来了出租车。司机跟长了狗鼻子似的,那么微弱的酒味也被他闻了出来,“可别吐到车上!要赔钱的!”
赵芸芸不服气,趴到座位前边,“又不是赔不起!赔多少?!”
司机五指大张,“五百起步。”
“嘁,我当有好多。”赵芸芸翻开自己的钱包,“今天姐心情好,赔你一千!拿去——”说着要把钱往前送。
薛潼哭笑不得地拦住了她的手。吐都没吐,赶着给人送钱去了。
赵芸芸被她一扯顺势倒在了后座的靠垫上,她安静凝望窗外的风景一会儿,突然拨开发丝朝薛潼笑,“潼潼……潼潼,我真的挺开心的。”
薛潼的眼泪险些出来,她吸了吸鼻子,稳住自己微酸的眼眶,“我知道。”
车子十几分钟后抵达了学校门口。
赵芸芸有些晕车,半个脑袋靠在薛潼的肩上。
“你这样还能教书?我帮你请个假吧?”
“我没醉啊!我只是有一点晕。”说着,就快要呕出来。
薛潼无奈道:“行行行,你说什么算什么……”
“赵老师——”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薛潼循声望去,背后站着一位身量颇高的男学生,面容清秀,背着双肩包,朝气十足。目光闪烁地注视她们。
薛潼伸手怼了下还贴在她手臂上的赵老师,“……喂,喊你呢!”
赵芸芸低头装死,大约也是不愿让人看见这幅师德有损的模样。
“……”薛潼勉强挤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对那男学生解释,“不好意思啊,她今天……人不太舒服。”
希望这个学生能有点眼力见,能顺道忽视她们周身的酒味。
男生神采奕奕地看着她,嘴角上扬,“是吗?刚好我正要去三楼办公室,需要我帮忙一起吗?”
年轻的热情似熊熊燃烧的火焰,挡都挡不住。毕竟男女有别,薛潼婉拒了男生的好意,自己扶着赵芸芸,三人一同往教学楼走。
男生的口才很好,一路上嘴没歇过,与她聊赵芸芸的课、自己的学业,后来甚至不见外地提起了他的情感生活……
薛潼保持着微笑,脚下的步子却越走越快。虽然她只喝了一点酒精饮料,但也由于火锅吃得太闷,坐车也有点微晕,再经过男生一番喋喋不休的话语,更是心烦意乱。
办公室空无一人,薛潼将赵芸芸安置在沙发上,正准备出去帮她请个假,被站在一旁当障碍物的男生拦住了。
“那个,请问……你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吗?”
薛潼回头,男生的眼睛浮动着光芒,往里还能探究出几丝赧色。
-
午后的阳光穿过枝桠的缝隙流淌在水泥地上,一块一块仿佛璀璨的碎玉。薛潼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合嶂西道。”
封闭的车厢内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薛潼头靠着椅背,侧向车窗外,大同小异的高速景象快速在眼前划过,像从指缝中溜走的时间。
男生努力搭讪的画面犹在眼前。他倾诉着对她的注意,说很久之前她常来找赵芸芸玩的时候就想认识她了。
薛潼自知长相不差,保养得当。但在她这个年龄还能收到来自大学生的示好是她从未预料到的。
她看着男生磕磕巴巴地表达,还未经历社会锤打的灵魂单纯、青涩又那么无畏。忽然她就想到了林壑清。
他们夫妻俩是什么好福气,竟然都能吸引这群人的注目。
她不免联想到那位女大学生,她是否也会这般面红耳赤,是否偷偷关注了她丈夫好一段时间,是否扭捏作态地靠近,又或者,眼神也是那么的明亮,似目眩神夺的春光。
脑海浮现的画面与现实交叠在一块,如此迥异,却又殊方同致。
男生还在一本正经剖析他狂跳的心,然而沉默的薛潼倏地笑出了声。
真讽刺,真狼狈。
车窗外飘起了泠泠细雨,打在玻璃上溅出小点水花,缓缓滴落。
前头的司机低声骂着倒霉,不情不愿地打开了雨刷。雨水被搅得带到左边,又到右边,发出滋滋响。
“姑娘,前面堵车了,我绕远路过去你介意吗?”
薛潼抬眼望了眼前头堵塞的路段,“您随意吧,我都行。”
合嶂西道位于西二环,附近不少办公楼,这会儿正赶上下班高峰,没有一两个小时根本挤不进去。
司机重新选了条路线,车一拐从更远的地方绕行。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薛潼掏出手机,努力屏蔽自己的胡思乱想。
大约开了十几分钟,司机猛地一脚刹车,薛潼身体被惯性带着向前倾。
“现在这些学生怎么回事?!一点素质没有,还闯红灯!”司机骂骂咧咧。车头压着斑马线,不远处一群大学生用手遮雨疾跑进校门中。
薛潼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这群人大概是没带伞,又见路上车少,想直接冲进雨里。
司机还在抱怨,“t大还是211吧,没想到高材生也这样……”
t大金光闪闪的招牌在眼前一晃而过。
薛潼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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