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贵妃身死
乾西是众所周知的冷宫。地方偏僻,墙皮都已掉落,潇湘馆里还算整洁,院子种着青竹,但许是风水不好,竹子长的也不景气,东倒西歪的,好在院子里有个凉亭。
此时曾经的祺贵妃正坐在院子里听夏冬说话:“昨天王丞相被贬,他原先的部下一个叫高源暂代王丞相的事务。听说营城有个县令当了十二年了叫方九城的,纵兵把粮仓给抢了,我的天,胆子太大了。陛下居然没生气。”
祺贵妃扇着扇子:“高源是王鹏心腹,眼下陛下只是迁怒于他,等这一切尘埃落定王鹏还会起复的。”
权利不会永远一方独大,帝王不会允许。
“营城偏僻,穷山恶水的地方,他方九城能在那一待就是十二年,可见也是有本事的,这个抢粮不好说是坏事,凭他对营城的气候了解,说不定早就知道要有暴雨,提前就把粮仓抢了。如果真是把粮分给了百姓,陛下不止不会生气,还会欣慰。毕竟粮食被水泡了也是发霉,还得劳烦朝廷从别的地方调粮。可惜,陛下虽然心里赞赏,却不能真的就嘉奖他,如果朝中各个都是他这么大胆的,岂不是乱了章法。不过就眼下来看,或许整个庆州,他的任下伤亡最小,有这样的父母官,是百姓之福。”毕竟不是谁都能替百姓着想,放弃自身前途,破釜沉舟。
“娘娘你真是太聪明了。什么都懂。今天太子和国舅启程去庆州了。不过听说早上国舅给皇后送来了两位美人——”
祺贵妃摇扇子的手顿住,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夏冬。夏冬感受到贵妃的目光止住了话头:“娘娘干什么这么看我?”
祺贵妃转身看竹子,地上的影子能看到身后的人举手上前走了一步……她突然转头开口问:“你是皇后的人,还是国舅的人?”
夏冬收手顿步:“娘娘此话怎讲?”
“一个冷宫的宫女消息还能这么灵通,只是身后的人想让你告诉我消息罢了。”祺贵妃继续把玩扇子:“我猜你是国舅的人。”
夏冬没说话,似是默认。
“不劳烦你动手了,我屋里匣子里有瓶鹤顶红,一会劳烦你给我取来,我左右也就是这一两天活头了,咱们聊聊天。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常对我有亏欠,若是被他知道我是被你缢死,你还要给我搭上一条命,还要牵累皇后,又是何苦。”
说完她理了理裙摆缓缓起身,优雅的伸出手。夏冬忙上前搀扶,两人往寝殿走:“娘娘,我听说你曾经也是宫女,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祺贵妃摸了摸她头:“我小时候是在梨园长大的呀。”
夏冬疑惑:“这跟梨园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了,看戏看得多,看到人生的跌宕起伏也看到王朝的兴盛和灭亡,看到世事既定有多变,往复循环。看得多了,也就懂得了不为人处世的道理,比如生而为人,应当言有物,行有格,贫贱不移,宠辱不惊。”
“娘娘您一定读过很多的书吧?”
祺贵妃笑了:“兴许吧。”其实她大字不识一箩筐,无非是跟宁帝耳濡目染熏陶学了点皮毛而已。
两人进屋迈过门槛,祺贵妃看着身边长的平平无奇的丫头,忽然问:“你跟了我几年了?”
“回娘娘,三年了。”
“你知道我曾经也有个侍女叫夏冬嘛?”祺贵妃笑着说:“我和她是同一年进宫的,进来的时候就分在一块儿,感情很好,我父母双亡,她父母还健在,等着她出宫。”
祺贵妃示意夏冬给她挑衣服,夏冬喜欢听故事,忙找了好几套过来,祺贵妃指出一套,她边伺候祺贵妃换衣服边听她说:“有一次李常,也就是陛下逛御花园,夏冬没备水……把李常渴的啊,去坤宁宫连喝了好几碗水,后来皇后责怪,她就把错推我身上了。”
“啊?”夏冬听了呆住:“也太不地道了。那您岂不是要受罚了?”
祺贵妃摇头:“没有,我认罪了,因为她还有父母要供养,我能理解她。皇后看到李常替我求情以为他看上了我,第二天就把我送他龙床上去了……”
“那您愿意吗?”
祺贵妃看着眼前的丫头,用你这不是废话么的眼神看她:“当然是不愿意啊,李常虽然是皇上,但是也是糟老头子啊……”
“然后呢?”
“我本来是认命了,后来他压上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凭什么?我就——我就把他从床上踹下来了。”似乎是回想起宁帝当时的狼狈且不可置信的样子,祺贵妃没忍住笑出了声。
夏冬也没忍住笑了出来,忙问:“后来呢?”
后来……
后来宁帝也没罚她,告诉她别跟别人说,伤了龙体是要掉脑袋的。把床让给了她,自己跑塌上凑合了一宿。第二天捂着扭伤的腰,一瘸一拐上朝去了。
以至于坊中传闻……他纵欲过度,肾不太好。
这些给宫人说起来不好,祺贵妃继续道:“后来……我被封了贵人,夏冬还是跟着我,但她自认为长得比我好看,却每天要低头伺候我,心里难免不服气。”
女人的嫉妒是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她只觉得她好看,可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相处,舒不舒服也很重要。你看戏文里都是郎才女貌。可聊不聊的来,志趣是否相投,吃饭口味如何,甚至是床上敦伦的姿势,各人有各人的不同。怎么能单看外貌是否相配看出来呢。”
夏冬点头,觉得祺贵妃真是个妙人,虽然自己是奉命杀她的,都有点不忍心下手,自己是女人都如此喜欢她,何况陛下。
祺贵妃换好衣服,坐在梳妆镜前,拿起眉笔描眉:“后来她就趁我不在勾引李常。”
“啊?”夏冬原本惊讶,后来想想自己都来了,那原来那个夏冬说不定被杖毙了。
“李常不喜欢她,跟她说宠幸了她等于往我心上扎刀子,他怕我挠他!”祺贵妃描好眉,又往脸上涂胭脂。
“我也接受不了一个人总多次背叛我,杀她吧,我还有点不舍得。留着我又膈应得荒,索性就让陛下给她和她曾经心仪的宋画师赐了婚。远远打发掉了。”
“她都这样对您,您为什么还要成全她呢?”
“我也不算是成全她,她既然心仪宋画师,我就遂了她心愿。算是相识一场对她的成全吧。只不过,我听说宋画师也是有心仪之人的,陛下赐婚他不敢拒绝,他们将来过得好不好就看夏秋她自己的造化了。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心气儿太高,眼高于顶,以她的脾气估计是够呛。”
祺贵妃已经打理好了自己,从梳妆匣拿出一只手镯:“你陪了我这么久,这个给你留个念想吧。”说着给她套上了手镯。
夏秋看着祺贵妃,不知怎么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
“娘娘,您可有什么话要带给陛下?或者小皇子的吗?”夏秋跪在地上哭着问道:“或者您写个字条,奴婢粉身碎骨给您传出去……”
“不必了。我想说的话,李常都懂,他之所以喜欢我,无非是因为我从来不跟他使手段罢了。”
宁帝心思通透,活了这么多年跟个老狐狸似的,什么心思他看不出来,只是他忍耐力好,看破不说破罢了。
祺贵妃躺在床上,调整好舒服的姿势:“国舅又送了两位美女进宫,一代新人换旧人呐,我是出不了冷宫了,陛下眼前的美女众多,他迟早是要忘了我的,所以我只有现在死了,才能永远活在他心中。希望他能善待我儿,我也不得不为了我的孩子,最后给他使这么个小手段……”
祺贵妃想到还没成年的小皇子,眼泪终是流了下来。
“为母则强,真希望能看到他长大啊,可我又不希望看到他窝窝囊囊活得不顺心的样子。将来他喜欢争就去争,输了就下来陪我,人总有一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祺贵妃豪气的开了药瓶饮了药:“自缢舌头是会伸出来的,太难看了。”药效发挥的很快,她的肠胃绞痛着,嘴角流血:“太疼了,如果……如果他问起的话,还是告诉他请……他……原谅我最后耍的小手段……还是,还是忘了我罢……”
夏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养心殿的宁帝正在临帖,不知道为何今天起来就有点心慌。他发现从小就有这个毛病,母后去世的时候他就心慌,父皇驾崩的时候他也心慌,总是觉得重要的东西失去了,一般这个时候他都选择临帖,静静心。他今天临的是《多宝塔碑》一一共三十四行,满行六十六个字。此贴用笔丰厚遒眉,腴润沉稳;起笔多露锋,收笔多锋,转折多顿笔。他临到三十三行,眼看就临完了,刚顿一下,就见来福慌慌张张跑进来摔了一个跟头哭道:“启禀陛下,刚才乾西传来……传来消息,祺、祺贵妃……祺贵妃……薨了!”
宁帝李常神色平静,看了来福一眼,低头专注的看着眼前的帖,举起笔半天没落下,他又沾了沾墨准备继续写,可拿起笔一动不动,墨水滴答滴答的落下来,来福不敢抬头看宁帝的脸色,只得把目光放在他临的帖上,眼下几滴墨水下来,已是废纸一张,他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替换,就见嘀嗒嘀嗒,又是大滴的打在宣纸上,晕开了写好的字。先前的是墨水,现在的……
来福不敢想也不敢看,只能垂下头,呜呜得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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