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九月的夜还有依稀几声微弱的蝉鸣,伴着不知从何处起的蛙声,共同谱奏一曲夏的小调。
踩过院内枯叶时,细细簌簌的声响也格外带着季节的韵律。
皎洁月色下天地低吟浅唱。
林霜似深吸一口含着金桂与熟柿子香的晚风,心中沉闷之气终于消解不少,头脑清明许多。
经过昨夜的事,斜因想必已经知道了全方天几人被杀的事,他们必然会派人暗中调查做这件事的人,同时打探孟凌州的去向。他们在叶落城附近想必派驻了不小的规模,所以才敢让全方天他们有恃无恐地等待在解语楼附近等待交易。
如若是这样,林霜似想要找到他们的据点,恐怕要废一大番功夫,甚至最后还可能会因为斜因出了名的隐匿能力无功而返。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消灭斜因,而是将孟凌州送到安全的地方。
叶落城内,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长涧身边,只要有长涧在,哪怕是她的师尊悟道真人亲自找上门来,林霜似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坏就坏在,长涧已经发话不让孟凌州待在身边。失去了长涧做遮风挡雨的庇护树,林霜似就必须带孟凌州寻找其他的藏身之所。
但叶落城内,还能有什么地方值得信任?她在这里可没有值得托付的相熟之人。
等等,相熟之人。
林霜似灵光一现,心里冒出了一个名字。
初尘宗的人不是在叶落城么,他们既然是来参加试剑论武的,身边一定跟着至少合体期长老,让孟凌州以昨夜的事情为由去投奔他们,即便弟子们难免会对她抱有怀疑,也一定会秉着门规提供庇护。
这样孟凌州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林霜似定了主意,又在心里推敲了此事可行的方案,等计划做好,正准备要去找孟凌州商讨细节时,突兀的推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长涧推门而出。他仍旧穿着白日那件鹿纹的紫色圆领袍,只是摘了革带,又将半边衣裳拉开,露出了左边的半臂,瞧着落拓又放荡,又成了平日里那个懒散的魔尊。
林霜似一呆,片刻后喊了一声尊主。
“是你啊。”长涧几步下了台阶,漫步过来,坐在院子正中央一棵大树下的石凳上。
他坐正后,将目光移到林霜似身上,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像是看着什么稀罕物。
就在林霜似快忍不住出言打断他的目光时,长涧自行转移视线,轻咳一声,坦然平淡道:“今天怎么穿了红衣裳,你不是不爱艳色么?”
“在房中找到的,没别的衣裳,便穿了这一件。”
长涧小幅度地点点头。亮澄澄的月色下,他凌厉而富有侵略感的一张俊脸也被软化了棱角,眉眼间戾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冷淡,甚至算得上平易近人的表情。
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错觉。
“若不合心意,就与穿云直说,买衣裳首饰的钱总是不差的。”长涧又说。
林霜似点了头,正准备出声告退的时候,心里想起来另一茬,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桂树下,长涧静坐晚风中,闻着风里吹来的香甜气息走神片刻。感受到林霜似的动作后,撇过头来端详她。
“还有什么事?”
林霜似退了半步,慢慢躬身下去。她向来挺直腰背做人,除却见礼,几乎从未对谁低过头。
“昨夜之事牵连到尊主,是我意气用事,没考虑周到。日后我必会回报,还望尊主海涵。”
她偷偷抬眼觑了一眼长涧。这祖宗面朝着她,衣角被吹得荡起,在风中像花瓣一样毫无章法地撒开。他脸上表情温和,一双狭长的眼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恍然给人一种深情凝视的错觉。
见他没生气,林霜似接着说下去:“我四岁那年被斜因拐卖至五仓路,若非师尊悟道真人相救,早已丧命。”
长涧睫羽一颤。
林霜似朝着长涧深深一拜,“我与斜因不共戴天,此番行动目的不仅是为了别人,更是为了报我的私仇。”
四下无声,巨大的金桂树上,小巧的桂花乘着晚风的怀抱滑落进林霜似的发间。
馥郁的芳香飘散在叶落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中。
长涧难耐地闭了一下眼,最终站起来,虚扶了林霜似一把,扶起她骄傲的脊梁。
“不必如此。”他看着林霜似,总觉得像是在看过去的自己。
曾跌倒在雨夜的那名少年满身污秽,在滂沱大雨中迷失了方向,他在泥潭里爬啊爬,爬过重重叠叠的血海尸身,爬过万人唾弃的流言蜚语,爬上至尊之位。却始终没有等到有人朝他伸出手,说一句“你不必如此”。
他不想要林霜似重蹈覆辙。
“林霜似。”他郑重地叫了她的名字。
林霜似诧异地抬起头,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这世上没人可以逼你做任何事,哪怕是我,也不可以。”
穿云才从外面与人碰了头回来,带着一身的风尘,一进院子,便见之前见面气氛还剑拔弩张的两人,正在桂树下执手相看,一派感情甚笃的模样。
他半只脚才踏进院子,一见这情景,又默默地把脚收回来,左右顾盼之后,悄然退出。
他在外面找了个墙角蹲坐下来,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片刻后林霜似推开了院门,缓步朝着穿云走来。她重重叠叠的裙摆开合,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带来的却是令人难过的消息。
“尊主唤你进去说话。”林霜似留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穿云却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要完了,听墙角被抓了。
离开小院后林霜似去找了孟凌州,与她秉烛细谈了当前的形势与她的计划,两人约定了后续事宜的细节与方案后,各自告别。
临走前,孟凌州拦了林霜似一步。
她掌着灯追上来,纤细瘦弱的身子照出来的一条影子也同样纤细。
烛火下,她小巧的脸蛋晕染上一层红光,像熟透了的柿子。
林霜似当她还有什么未竟之事要交代,便停下步子在原地等待。
林霜似长身立在廊下,那身梅子色的衣裳衬得她冰肌玉骨,比起穿白衣时的冷意,更有红梅傲雪凌霜的娇艳。
孟凌州从怀中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捏在指间踟蹰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递向林霜似。
“林姑娘大恩,凌州没齿难忘。这方帕是我找贵府讨了针线做的,虽然针脚粗糙了些,但却是我一片心意……”她仰望着林霜似,说到这里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在如擂鼓的心跳声中小声说出最后的话,“还请林姑娘能收下。”
林霜似难得缄默。
她还从未收到过女孩子送来的手帕。
人间是有手帕之交的说法的,姑娘与姑娘间通过这种方式建立深厚的情谊,以此为见证。不过各仙门间都互称道友,亲近些便直呼姓名或小字,倒少有规矩。
林霜似接过来,细心将东西放入怀中。
“多谢孟姑娘,我定会好好保存。”
东方初泛起鱼肚白时,林霜似带着孟凌州出了长乐坊。
绕过几条街的守卫,快到芜水门驻地时,林霜似伸指为孟凌州指路:“此去一路往前,便能见到芜水门。”
长街寂寥,蒙在晨间一片白茫茫的薄雾中,只辨得出鳞次栉比的排列屋舍依稀的影子。萧瑟秋风席卷下二三枯叶,裹挟着打着旋儿骨碌碌滚过石板街。
孟凌州往前踏出一步。
只要朝前去,只要像她们昨夜商议好的那样,找到在芜水门借住的初尘宗的仙长,她就可以顺利地被护送回家。远在千里之外的望星城里有她的家人和朋友,她将与她们重逢,重归当初平静顺遂的清淡日子。
孟凌州疾走几步,掠起的风带起她的裙摆袖角,她是即将自由的蝴蝶。
她走进雾中,身形渐隐,却猛然住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回了头。
林霜似仍旧站在原地。她身上是那件梅子色的新衣,薄衫在风中猎猎飞舞,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浇不灭也燃不尽,只会在烈风中越烧越旺。
她易了容,那张艳极的脸被掩盖在平平无奇的五官面具下,像一张被墨汁模糊了的旷世奇画,即便如此,孟凌州回首望向她时,心跳仍旧为之漏了一拍。
“别怕,我会在你身后。”
林霜似的嗓音冷如松上雪,即便软下来也仍旧算不上温柔。
孟凌州骤然红了眼眶。
但唯有最炽热的心才传递世间最暖的真情。
孟凌州撤步躬身,身侧双手交叠在一起,抵在额头上,深深一拜。这是望星城的习俗,是最高的礼仪。
林霜似一滞。
隔着十万里不停歇的长风,她感受到了最赤诚的心。
片刻后孟凌州起身,转瞬投进薄凉的雾气中。她提着裙摆奔跑,好似回到那个满身月光的夜晚。
她敲开朱红的大门,对着里头出来的人落下眼中蓄凉了的泪。
“小女子孟凌州,北地望星城人,恳请诸位仙长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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