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景都断肠人

谁都过得不容易。不容易的人两只手掌都数不过来。

        这句是那本《景都断肠人》里的原话。

        朱辞镜翻了好几遍这本书。徐有容生起气来能气上好一阵子，见着她就扭头，像个斗气的小孩子。她想到徐有容喜欢这话本子，也就想着从这上面入手。

        今日正好休沐，先生们都回去休息了。恰好赶上新一卷开卖的日子，朱辞镜卯时就赶到书铺子来，那时天边还只泛了鱼肚白，就排起了长长的队，还有不少都是熟悉面孔。

        练武课拿榜二的贺家二公子，平日里除了练剑就是练剑，放言剑是他刚过门的夫人，抱着剑冷面拒绝了好几个女同砚，如今站在她面前与她面面相觑。

        弹得一手好琴的许同砚，爱好高雅，用的瓷杯子不是山北窑的不要，衣裳一定要景都手艺最好的工匠来缝制，不然脏了她的眼，如今站在贺老二前一位，用扇子掩着面，不敢回头看朱辞镜。

        还有徐有容。她站在最前头，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脑袋，看上去是一宿没睡。

        “朱同砚，好巧啊。”贺老二颇为尴尬地同朱辞镜打招呼。

        “贺同砚，你也来买话本子啊。”朱辞镜笑了笑，“也是来买话本子的？”

        “都是来买话本子的。”贺老二道。

        他的肤色因常年练武，晒成了小麦色，朱辞镜认真看了看，才发觉他脸红了。

        “还请朱同砚不要笑话。”贺老二不好意思地说，“看了上卷，断在关键处，我这些日抓肝挠肺，总算是盼来了第五卷。朱同砚怎么也会看这闲书，我以为你只看经书的。”

        朱辞镜随着人流前进一步。人太多，走得慢，半个时辰，也不过往前动了十几米。

        太阳升得挺高了，高高照着下头的人，已有几分暑热，晒得石板地都发烫，却无一人离开，甚至这队伍隐隐有愈来愈长的趋势。

        最末尾的都站到了隔壁的茶楼，还有人见一时半会儿排不到，索性就在茶楼里坐下了。也有抱着婴孩的妇人，一面择着芹菜一面等。小的有半大孩子，穿着里衣站在街上，眼巴巴地盯着最前方的一桌椅。

        椅子上坐着一位青年男子，套了件明黄色袍子，带着个斗笠，看不清庐山真面目。听说便是写这话本子的人。朱辞镜原本以为写这书的人至少年过半百，这话本子情绪虽然动人，她细细去读，又能感到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文字的掌控力，还有大是大非看的那种透彻，实在不是青年人能有的，要么就是这人实在过于变态了。

        购到话本子的人欢呼雀跃，后头的人就只能苦兮兮地等。多少人为了见这青年一面，奔波千里，只为了在话本子上留下那人的几笔。徐有容早几个月就告诉她了，第五卷话本子开始贩售这日，落杨花会在景都最大的书铺子外摆张椅子，给话本子留上他的亲笔。

        “人可真多。”朱辞镜不禁感叹道。

        “那是，写得好。”贺老二伸手摸了摸背后的剑，姿态极度亲昵，“我原本是不想来的。”

        他的剑被好好放在剑鞘里，剑鞘是找良匠用重铁打的，他走到哪里就背到哪里，听说如厕都不会放开。

        “那你怎么来了？”朱辞镜问，“贺同砚不怕耽误了自己练剑？”

        贺老二嘿嘿一笑：“书里的男主人和他爹打起来了，打斗场面写得实在精彩。上卷打了一半，还未分出胜负，我就想看看到底谁赢了。”

        “朱姑娘怎么不怕耽误了读书？”贺老二问。

        朱辞镜想了想：“我偶尔也要看看你们都在想什么，总显得我像个乞骸骨的老官员，整日就知道做事，同龄人说的新奇玩意一个都不知道。”

        贺老二的情绪都写写在脸上，挑了挑眉：“朱同砚还会担心跟不上青年人？我看同砚们喜欢你喜欢得紧。”

        “前面的许同砚，今日用的徽墨不是朱同砚给的么？”贺老二指了指前头的许香兰，“她一直摆在案头，碰都不让人碰。我的宝贝三秋剑不小心碰着了一下，许同砚站起来要和我拼命。”

        他说罢，心有余悸地看了眼三秋剑，见宝剑还在身上，才放下心：“和她反复道了歉，她还消了气。”

        朱辞镜默默记在心上，正要想用不用去找徐有容多道几次歉。徐有容在这事上坚决得很。她去找徐有容，徐有容恨铁不成钢地阴阳怪气了她一顿，又列了种种她将来要吃的恶果，任朱辞镜怎么说都不肯松口。说到最后好像她和柳惊风有血海深仇似的。

        朱辞镜徐有容是为了她着想。徐有容怕她栽在柳惊风身上，把其他事都给丢一边了。

        “贺同砚，跟上啊。”许香兰催促道。

        人群总算前移了几步。许香兰却着了急：“要是一会儿全卖完了，那可怎么办？”

        桌子后原本堆着厚厚几挪景都断肠人，一挪全被卖完了，临近的一挪只剩几本，也岌岌可危。

        “早知道就来早些！”许香兰懊恼道，“这回又赶不上！只能买倒卖的了！三十文的东西到了倒卖的手里至少一百三十文！”

        贺老二也义愤填膺道：“许同砚，你前头好几人插了队，可真是世风日下！”

        烈日当空，二人在这儿等了好几个时辰，早膳也顾不上用，这时候浑身都汗涔涔的，又饥肠辘辘，被人插了队难免不心生怨气。

        朱辞镜叹了口气。

        她远远看着前头的徐有容拿到了话本子。她还没听见过徐有容笑得这样灿烂过，往日拿了好名次，她不过露齿一笑。

        她前头还站了一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话本子。或许像许香兰说的，等到那时候就一本不剩了。

        徐有容并不急着离开，反而抓着青年的手低头说起话来，一副激动的样子。

        前头的人开始不满了。徐有容站着耽误的时间，就是他们要多等的。

        那青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朱辞镜莫名感到他是在望自己。青年看了一圈，径直进了书铺子，留得一片哗然。

        “他怎么还进去了呢？”

        “这话本子还卖不卖了！我昨晚就在这等着……真是！”

        “耍人呢？”

        质疑声四起，也不见那青年出来说两句。倒是徐有容走了出来，抱着话本子。

        “稍安勿躁。”徐有容从容不迫道，“先生进去稍作歇息，很快就会出来。在场各位都能买到话本子，铺子早已备好足量话本子。”

        她轻飘飘几句话安抚下了躁动的人群。

        要是朱辞镜再站近些，就能知道徐有容内心绝不平静。她的手发着抖，礼节性弯着嘴角。

        徐有容感觉自己真是活见了鬼。

        她在这儿站了一夜，后半夜的时候鬼鬼祟祟来了个人影。徐有容还以为是来买书的，叫他好好在她后头站。

        那人不理会。

        徐有容只得道：“这位公子，可是耽误了你插队？我实在不是故意耽误您插队的。”

        她话音一落，四周排队的人纷纷头来目光。

        却见那人不慌不忙地进了书铺子。

        他推开门时时，斗笠上的纱幕被风掀开，露出下面一张俊秀的脸。

        徐有容的身后的小姑娘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唯有她一人白了脸。

        这脸不就是柳惊风的么？徐有容差点没将怀里物件掉在地上，盯着柳惊风走了进去。

        徐有容到这时候心里还有一丝侥幸。她只知道到写这话本子的人叫“落杨花”，未必这人就是柳惊风。毕竟柳惊风连“曰”和“日”有时都分不清楚，更不用说去写出一篇长篇巨作来。

        值到轮到她买话本子。

        青年掀开封皮，在纸上写了那三个字。徐有容惊异地发觉他的字迹同柳惊风的字迹，不能是十分相似，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等着她试探性地稍稍掀起青年的纱幕，看着他唇上一道伤痕。

        青年颇为得意地笑了笑：“姑娘，这伤啊，我心上人咬的。好看吧？”

        徐有容一句“狗男女”堵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时还不能接受自己哭了几十次的爱情故事是自己最为惧怕，最为厌恶的人写的。

        “柳…柳老二，怎么是你？”徐有容连话都要说不利索了。

        “怎么是你？”柳惊风显然也没料到。

        “这真是你写的？”徐有容问他。

        倘若景都断肠人真是柳惊风写的，那倒是徐有容这些日子错怪他了。

        话本子能让她这种精于世故，看腻了失态炎凉的人都哭的死去活来。那柳惊风用情不可畏不深。许多事站在徐有容的视角上，柳惊风活该拖出去被千刀万剐，换到柳惊风的视角上来，却也无可厚非，甚至显得柳惊风过于可怜。

        她回想起上辈子朱辞镜离开后，柳惊风的样子。那样的柳惊风冷血无情得，连个人都不像。二者一时间在她心中心中矛盾起来。

        “这里面的故事，写得是你自己么？”她轻声问，“如实回答我。”

        柳惊风沉沉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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