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春日祭神礼(一)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春日,即便过了很多年胡安依旧能记起那一天她穿着和服小心翼翼地从樱花树下走过时踩到花瓣时的心情。
忐忑的、不安的,其中还有一些更为复杂的怨恨与期待。
这是她第二次来京都,也是她第二次来到武藤家宅。这里远没有久美子在东京的宅院那样宽敞,武藤家世世代代地居住在这,每一代人都在用自己的手修缮这座古老的建筑,于是绵延的砖瓦在抽出新芽的树木的掩映下铺叠至山脚下,逼仄的亭阁楼台,繁盛而至不见天日的古树林立,张满青苔的石道墙角,以及房间里那股陈年积累的霉味,每一处景色、每一缕气息都点明了这里的陈旧和压抑。
胡安来到这里的时候,每个家仆看见她都会停下手里的事朝她微微低头,称呼她为“世津子小姐”。他们称呼她,替她倒茶,为她撑伞,跪坐着为她穿上崭新的木屐,他们并不看她,并不在意她在做什么,即便下一秒她光脚跑到池子里也只会说一句“世津子小姐”,然后替她撑一把多余且无用的伞。
他们像佩戴着一张张面具的影子,默默无息地游荡在这座老宅的各个角落,胡安从未感受过如此压抑的氛围。
她坐在阴冷的茶室里,陪伴她的只有廊檐下滑落的水滴声。
这是祭神礼的前一天。
下午一点的时候武藤崇子来到了茶室。她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人,无视胡安的存在,两个仆人默默地开始擦洗茶室里的水台,崇子的中指食指两指并起,在胡安的肩上轻轻一点,摆着碎步走到茶室外的过道上。
胡安小心翼翼地起身跟上,她身着着水蓝色的色无地,腰上绑着条水波纹的双层腰带,坐立行走都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被窄小的裙裾绊倒。
她走到崇子身后,顺着崇子的目光望向庭院小池边上的菖蒲叶,那在细雨中嫩绿的叶子是这方池子里最浓的那抹艳色,虽然绿色怎的也无法使人联想到浓艳这类的形容,但此时站在廊檐下的胡安却真正地感受到了属于色彩的情感。
池子边上种着一株八重樱。三分开的花苞在细雨中低垂在枝头,淡淡的粉白色压根无法与那菖蒲争妍,这雨是朦胧的虚无缥缈的,这八重樱也是朦胧的虚无缥缈的。
崇子已经六十岁了,她身穿一件淡紫色的色无地,腰上绑着绘有郁金香花样的腰带,背上则绣着武藤家的白鹭家徽图案。她浓密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把金色的小梳装饰着。
“茶道你学过吗?”崇子问道,问这话的时候她扭头朝后,却并不看胡安的脸,她的视线大概是落在胡安的腰带上,却又不像是在看那里的水波花纹。
“没有学过。”胡安如实交代。事实上,她在英国的时间里不仅从来没有接触过茶道,有关日本文化的一切她都未能接触过。忠二作为家族的叛逃者,发自内心地拒绝一切与日本相关的事物,每年最重要的那些节日里,他都会贴心地替胡安准备服饰,有时候是一些在伦敦的中国街卖得很好的唐装,有时候是他特地找来的一些旗袍。胡安读诗,学语言,她在形容一些事物和景象时总是带上英国古典诗歌与中国古诗的思维与视角,她时常将中式思维与日式思维混淆,却又能体味到其中的怪异与差别,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为此而苦恼。
胡安的感悟中很少有“怅”,也鲜少有“怨”,她并不能够很好地读悟日式传统审美里不可缺少“清寂”,相反地,她常常以“万物皆为我所得所遇,亦为我所思所感”的心境来与这世界相处,并不因物而轻易感伤。
“那我来教你罢。作为武藤家的女儿,你应当熟知熟用这些礼仪,我听说你很聪明,学起来应该不难。”崇子轻轻扫过胡安一眼,她的目光将要移开时又像发现了什么,定睛仔细看着胡安的脸,“真的是如花一般漂亮的女孩子,真是难怪……”她轻轻喟叹,“这双眼睛和贵树的一模一样。”
“你父亲小时候也是这样,生得白白净净的,粉腮桃面,匀净得像是个女孩子。”崇子摇摇头,“反倒是大了失了那种气质,变得俗气了。”说到这,崇子又上下扫视了胡安一眼,评价道:“你也只不过是面相像他,气质上远远不能比的。”
胡安不以为意地听着这番话,并不放心上。
等待茶室收拾好了,崇子领着胡安回到了茶室,“来吧,我先教你怎么插花。”
正式开始学习茶道之前,崇子依照惯例教胡安设计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插花作品。她跪坐在榻榻米上,用铜剪剪下树枝的接茬口,置于浅口的黑色圆盘里,再将自己挑好的花枝修剪固定好,在崇子的指导下不停调试花枝的朝向与造型。
“可以了。”崇子看着这樽作品,略显满意地笑笑。虽然是在她的指导下完成的,但这个作品中丝毫没有她本意试图展现的物哀美学,反倒多了一丝唯我独尊、狰狞反叛的气质,即便这气质虚无缥缈尚未定型,却也是反映了彼时心境的高级之作。
“这样有天赋的孩子没能在这里长大是有些可惜了。”崇子看着胡安,露出了目前为止的唯一一个笑容,“将它小心放到那边的矮桌上吧,我来教你烹茶。”
“茶道不谈创造。”在指导胡安的间隙里,崇子如此说道,“这个世界已经创造出太多多余的东西了,拥有是无尽的,一切如镜花水月,人之渺小,物之恒久,若想接近世间的最本真之处就须得以谦卑恭敬之心对待眼前之物,如何对待无形之流水,如何对待浮萍茶末,如何对待眼前人眼前事,如何对待内心之困顿疾弱。”
胡安只听不语。她并非是出于礼貌,也并非是惧怕崇子的责斥,她只是单单不想说话。她喜欢这样宁静的时刻。
过了许久,胡安呈上了第一杯茶。崇子礼节完备地饮下,然后将茶杯小心放回到茶桌上。
“感受如何?”崇子问道。
胡安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小茶盅,垂眼道:“我想起我以前读过的诗。”
“说来听听。”
“物之怡人,尤胜人之恣欲。”胡安抬眼看向崇子,“那是一首现代诗,我很喜欢这句。”
崇子闻言不语,她扭头看了看庭院里那株被打湿的八重樱,似乎在思忖些什么。
“你喜欢这里吗?”她忽然问道。
胡安干脆地摇了摇头,“不喜欢。”
崇子转过头来看着她,一双眼睛波澜不惊,“怎么不喜欢的?”
胡安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吐出,“这里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一口气必须要分两次呼吸一样。”
崇子轻轻笑起,可这笑意却融不进一双眼里,“你说得很好。你祖父,你父亲都是在这座宅子里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然后又都头也不回地扎进别的地方再也没回来过。看得出你们这一支都不喜欢这个地方。”
“可我知道你不一样。”崇子说道,她伸手穿过茶桌握住胡安的指尖,“你比他们都要强大,世津子……这名字很衬你。你会成为这一代最出色的女孩的。”
宁静的雨日午后,胡安在这寂静的茶室里远远地听到了雨落在伞布上的噗噗声,像是遵从了某种感召一般,她将目光投向庭院入口处的那条石径小道上。
一个黑色的挺拔身姿出现在那。那人撑着一柄藏蓝色十二伞骨的雨伞,兀自穿过那株淋湿了的八重樱树下,胡安看见笔直的西服裤腕下的一双棕色的圆头皮鞋,看见了瘦削苍劲的脚踝。
伞檐轻轻抬起,一双如墨如画的眼睛撞进胡安的目光里,那须臾片刻里,胡安久违地听见如雷的心跳声。
那人撑伞从她的视野里穿过,接着又停在了她视野看不见的地方。
“噗——”她听见潮湿伞布收拢发出的沉闷声,然后是渐渐靠近的“嘚嘚”的脚步声。她不自觉地盯着茶室的门框,等待那人的出现。
“……”
胡安看着停在茶室门前木廊的男人,讶异地说不出话,过了许久,她才听见自己以颤抖的声线叫出他的名字。
“迹部?”
迹部并没有看向这个率先叫出他名字的女孩,他先是向崇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看向身着和服笔直地跪坐在一旁的胡安。
崇子静默无声地也朝迹部微微低头致意,然后开口说道:“茶水温度正好,你也进来尝尝吧。我还有别的事就先走了。”
崇子将话说完,二者又是互相鞠躬,等崇子从迹部身前走过走远之后,后者才脱了鞋走进茶室。
胡安仰头看着面前的人坐下,又平视着看见他给自己添茶。
“不解释一下吗?”胡安锁着眉头。
迹部毫不遮掩地欣赏了一番胡安今日的打扮,唇角笑意盎然,“你穿和服很合适。”
“这个重要吗?”胡安面色微愠。
“当然重要,因为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会记得今天你和本大爷要面对的事。”迹部意味深长地看着胡安。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方小小的茶桌,这是目前为止两人最靠近彼此的一次。胡安看着迹部,清晰地看见那颗泪痣,这种距离下她才能够清晰地观察到那居然是一颗深红色的泪痣。
迹部被湿润雨气染湿了额发,他的眼睛是明亮而湿润的,他的鼻尖是挺拔而湿润的,连同他的泪痣、他的唇际都是湿润的,胡安忽然想到庭院里那株粉白的八重樱。
怎么这人从树下走过都会有染上花的颜色?何至于对他偏爱至此?
“如何?”迹部没头没尾地问。
“什么如何?”
“本大爷是问你我的美色如何?”迹部洋洋自得地睨着胡安,唇角不费力地就勾起个动人心魄的角度,“你看了很久了。”
“你如果能不说话该多好。”胡安直接说道,“所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迹部却没有回答。
“怎么不说话?”胡安神情严肃,迹部其实不太能常常看到她脸上出现这副表情,他们见面的机会本来就少,大多时候看见胡安时她总是站在人群之中,那时候的她看起来总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淡定,她是舒展而自由的,并不惧怕什么。
只是偶尔也会见到她这样的表情,无一不是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以为他在偷听的时候,质问他为何不说话的时候。
“本大爷来的时候看见路上樱花开得正好,要不要去看看?”胡安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迹部大爷居然也会有客客气气邀请人的一天,如果这算邀请的话。
“可是外面在下雨,”胡安紧盯着迹部,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信息,“而且你也还没解释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别着急,你会知道的。”迹部起身站起身来。
胡安满腹疑惑,不情不愿地听从了他的建议,她小心翼翼地想要站起来,因为跪坐的时间久了小腿发麻使不上力,她无可避免地踉跄了一下,一只宽厚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臂弯。
“谢谢”二字还未说完,胡安的耳廓便感受到湿润的气息,这令她全身绷紧,动也不敢动。
“小心点。”迹部贴在她耳边用情人间呢喃般的声线吐出这句话,如愿得看到胡安惊惶不安的眼神时,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出去。
直到看见迹部穿好鞋子消失在视野里,胡安才恼羞地捂住自己的耳朵,现在好了,连同她也要染上这八重樱的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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