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明珠蒙灰

对于郑斯澜而言，出演行为性情与自己反差太大的角色，着实难度极高。一天下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遇到了几回ng。

        今日拍到的戏份主要是燕清商在皇城大街上游荡，偷钱偷到女扮男装溜出府玩的秦穆歌身上，还不小心冒犯了人家。恼羞成怒的秦穆歌不依不饶追他追出几条大街，他仗着熟悉街巷左拐右绕将人甩掉，谁知正得意地掂量着钱袋，人家又冲到眼前，只好接招开打。知道对方是女孩子，他招招相让，没想到秦穆歌却拼了命般步步紧逼，由此，两人打得不分上下。路上的菜摊子被他们掀了，惹出来的动静，把恰好路过的秦肃将军吸引过来。秦肃出手制止，只一招便将燕清商拿下，燕清商不忿，反抗不过，质问为什么只拿我不拿她，秦肃说那是我女儿。燕清商情知斗不过，索性变脸求饶，趁机开溜。

        片场，喇叭里总是不间断地传出单匀裁的大嗓门。

        单导：“小郑，偷东西，哪有偷得那么斯文的？你可是惯犯！”

        郑斯澜欲哭无泪：我从来没有偷过钱呀。

        单导：“你不知道她是女扮男装，要放心大胆地摸！”

        郑斯澜心道：等等，这是什么虎狼之词？我能罢演吗？

        单导：“人家是死命追你，但你不用死命逃，要游刃有余一点！”

        郑斯澜跑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却只能生生压住气喘吁吁之态，还特意摆出轻松自如的神色。

        单导：“你说台词时，语气要无赖一点，大声一点！”

        郑斯澜不得不气沉丹田，把蕴藏二十多年的泼皮劲都憋出来。

        ……

        欧君哲站在单匀裁身旁，与对方一起观看经过粗剪后的拍摄片段。作为男二，他的戏份明显比郑斯澜少了一大截，近几天都没有他的通告，但他还是跑来片场，一是为了观察、熟悉单导的拍摄风格，二是想看看这个空降男主究竟比他好在哪里。然而，越是看，心里越是不平。这个非科班出身的十八线，ng次数多到数不清。整个剧组一天拍摄下来将近十个小时，竟只拍好一个男女主初相遇的片段。

        欧君哲幽幽问道：“老师，照这样拍下去，进度会不会太慢了点呀？”

        单匀裁曾在戏剧学院担任过客座教授，与欧君哲的老师颇有交情，欧君哲为了体现亲近，干脆也喊他为老师，而非导演。

        “我心里有数。”

        单匀裁自然听出了欧君哲话语背后的酸意。试镜时他的确十分属意对方为男一，还曾向投资人好说歹说，温润如玉又天潢贵胄人设的男二号更适合郑斯澜，而且爱而不得的男二号一向更惹观众心疼，到时候说不定能红。

        可惜，殷总一个字都不听，仍是执着于让小情儿当男主，没得商量。就连殷盛今日探班临行前，还特意私底下向他交代：“给斯澜一点时间，请相信我，他是蒙了灰的明珠，只要洗去尘垢，便能绽放光泽。”金主都发话了，还能怎么办？

        况且，实拍下来，单匀裁也发现了，这个他原以为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艺人，不是没演技，没悟性，而是性子太拘着了。诚然，一个非常内敛的人要塑造一个非常张扬的角色，是巨大的挑战。

        但重新看了一遍录像带，他也不得不承认，好几处竟被郑斯澜演得活灵活现且自然熨贴——骤然发现对方是女子的愕然窘迫、边走边掂量钱袋时的得意、被缠着追打的不耐烦、遽然讨饶的善变。只是，每个镜头得反复磨，反复耗，磨得他习惯了，耗得他潜力爆发，他才能放得开。幸好，金主给的资金够霍霍。

        “君哲，你想换角色，找我也没用，你得去找出品人。不过，你找他，估计也没戏。”单匀裁见欧君哲还杵在旁边，说道：“你还是好好演好楚渊吧。”

        欧君哲心事被直截了当说出来，脸色尴尬。他的确尝试找过几次出品人，但对方根本不给他机会。别看殷总来剧组来得勤快，说话时温柔和善，好似很接地气，但压根不随意让人近身。

        郑斯澜完全不知道有个人对他嫉妒极了，事实上，他累极了。回公寓的途中，连和余小舟搭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就直接睡了一路。

        洗了个澡，总算有点精神，他还在琢磨着白日拍摄时那些反复被卡的地方。剧本他不是没有认真研究过，只是演出来的样子始终差一点什么，似乎与角色隔了一层膜，因而，演起来非常吃力，也导致了很多遍ng。

        这是真正让他感到愧疚难过的关键。

        ng多了，不仅仅耽误拍摄进度，浪费经费，还影响其他人的时间和精力。哪怕合作的演员也好，工作人员也好，目前都没有因为他的表现而直接显露不善的情绪，甚至，制片人常奕还安慰他说“磨合期正常”。可是，总不能一直让别人陪着他慢慢成长吧？

        思来想去，纠结许久，犹豫再三，郑斯澜拨通了杨志成导演的电话。记得，《昆仑剑》杀青宴上，杨导曾和他说过，若有什么演戏方面的疑问尽管找他讨教。

        “喂，杨导，您好。”

        “是小郑啊，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

        “您……现在有空吗？我很怕太晚打扰到您。”

        “没事，才九点多，我还没睡，电影后期制作到了尾声，我这几天不忙。”杨志成声音温和，问道，“我听说《燕歌行》刚开机，怎么样，还顺利吗？”

        “我……”郑斯澜将自己的情况具体地说了出来，“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男一。”

        “哪有人开拍第一天就打退堂鼓的？”杨导问道：“我问你一句，你想把每一个角色都给演成郑斯澜吗？”

        郑斯澜一愣，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忙道：“不是。”

        杨导说道：“都说演戏演戏，既是戏，便可演。你看电视剧里多少神仙传奇，难道演员得是神仙，才演得了？你要演宣骊持剑杀人，莫非得先是杀人狂魔？既然，角色的身份可以演，那么，同理，角色的性情也是可以演的。”

        杨导语重心长道：“你放开自己，把自己当作剧中人，演便是了。不管宣骊还是楚错，你之前扮演的角色几乎都像你自己，都是同一类型，太单一了。现在的燕清商与你反差大，对你来说，的确是挑战，却也是机遇。这一关过了，你的演技得到提升，以后的戏路也会更广。小郑，能真正给观众呈现不同角色的，才称得上是好演员。”

        郑斯澜认真听着每一个字，心中那面镜子上的水雾仿佛被人擦拭去，至此里外通透。他由衷道：“杨导，我明白了，谢谢您！”

        “不客气。你敢来问我，我很欣慰。”杨导笑着，又问道：“你现在跟着单导，他拍戏较真，脾气大，有没有被他骂哭呀？”

        单匀裁爱骂人这一点声名远扬，不少玻璃心的演员听说他的名字，甚至不愿进他的剧组，但郑斯澜目前只见识到对方的大嗓门，而这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他道：“没有，单导人也很好的。”

        杨志成忍不住笑道：“不过想来，看在那位的面子上，他不敢骂你。”

        “那位……您是说，殷先生吗？”

        “噢，看我年纪大，不小心说漏嘴了。”

        郑斯澜有些紧张，“杨导，您知道殷先生……和我的事？”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杨导说道：“他对你有多上心啊。”

        郑斯澜感慨万分，若不是殷盛，他也许根本接不到这两个主演，更没有机会接触到像杨导、单导这样有名声又有水准的好导演。只是他想不通，都已经分手了，殷盛为什么还愿意对他那么好？

        电话那头，杨导终于按耐不住八卦之心，问道：“恕我冒昧，我可以问一下你们是怎么回事吗？”

        郑斯澜沉吟半晌，才回答：“我和殷先生几个月前，分手了。”

        “果然，在剧组时，我就觉得你们俩关系不太对劲。”杨导又问：“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呢？”

        郑斯澜迟疑良久，道：“我……我配不上他，殷先生，他是天之骄子，而我，太普通了，都没有资格和他站在一起……”

        “他嫌弃过你普通吗？”

        “不！他没有！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对我很好，好像把我捧在手心上一样，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可是，他对我越好，我越是自惭形秽，因为我没有任何能力回报他对我的好，我连为他的事业锦上添花的名气都没有。”说到后面，郑斯澜的声音越渐低沉。

        杨志成耐心听完年轻人向他敞开心扉后的肺腑之言，出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欣然接受别人对你的好，其实也是一种报答？何况，你现在没名气，难道以后也会没名气？小郑，不要太妄自菲薄。”

        挂掉电话后，郑斯澜望着落地窗外久久沉默，杨导的话终究给了他一丝希望，那希望如同漆黑夜幕中的点点星光，虽然微弱，却让人不可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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