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着火
乌悯一觉睡得格外安逸,未有梦靥纠缠,没有烦事噬咬。
只是,万籁无声的夜里似乎有人在庇护她,那种温柔的感觉缱绻,让人安心。
翦瞳望向隔着薄薄的蚊帐,视线里细瘦的身躯趴在桌子上,双手环在桌上,头深深埋进去。秀发几缕落在正前方,几根细长的撩过他俊美的脸颊。
乌悯挑动峨眉,漫不经心的将一绺鬓发绕到耳后。
看来,自己不小心睡着了。
她素手提起暖被一角,缓缓挪动方向,将娉婷袅娜的身躯转向蚊帐交叉处,掀起蚊帐,下床穿起鞋子,蹀躞着来到他的身畔。
乌悯俯身凑近他,听他浅浅的呼吸声,再看看他憔悴的脸庞,他似乎在做美梦,眉间常常索绕的戾气消失殆尽,唇瓣微微上扬,弧度极小。
好奇心被眼前人点燃,诡谲的看着他,如蒹葭般的眼眸颤栗两下,她笑意盈盈:这乐开花的养儿呀,没出息,在做什么美梦呀?
“悯悯。”他轻声呢喃,显然只是梦话。
在做悯悯
明明不是回应她的话,却让乌悯溘然起一身鸡皮疙瘩,抿直唇瓣,矜贵的大小姐很不乐意自己承受这份心肌梗塞,让始作俑者不开心她才舒畅。
她拍了拍昝箖绥的肩膀,她有意下重手。
‘公子,这儿冷’这几个字还未喊出喉咙,手就被人缚上,她惊骇看向桎梏着他手的人,一句话生生咽下去,转化为泡影蔓延四肢百骸。
昝箖绥醒了,如此的敏捷。
乌悯好笑,险些忘记:他表面再怎么温顺,内心都是劲野的狼,是荒芜的草原上驰聘的马。
她降唇轻启,眉眼含笑:“这里冷,不如回榻上歇息。”
“罢了。”他清醒点了,摇摇头,松开桎梏着她手腕的手。
乌悯颔首,顺他之意。也适当尽一下奴仆之举:“既然公子不歇息了,那我便为公子梳理一下吧。”
“嗯。”对方应。
二人来到梳妆台前,梳妆台上物品寥寥几个,她拿起梳子,慢条斯理的梳着他有些枯燥的秀发。
枯燥的秀发,裹裹绕绕,像是纠缠不清的菟丝子,她大小姐脾气,疏的时候难免会因为心间那急躁之意,而变得有些粗鲁。
他吃痛,但也只是颦蹙,舌头抵住上颚,缄默。
乌悯一边梳着,一边看着镜中倒映的少年,他除却衣着简陋,以及眉嵴上方微微下垂的沟壑,可以夸大点说,就是没有瑕疵。
“也不知我家如此好看的公子,日后便宜哪家姑娘啦。”乌悯笑靥,眉梢染上暖意,她说的半开玩笑半试探。
“既是你家的,自然是便宜你。”
他的声线明明是冰冷的,话却是温暖的。
窗外春意渐暖,却拨不开沉重的心帘。外头儿的熏风,裹着花儿的香馥,空中徙靡,一圈又一圈,似年轮转悠。
乌悯瞥向窗口,叶落总是无声的,它掺着丝缕的忧戚,不知往哪个方向奔驰,也不知哪儿是终点。
梦估摸着快轮转到终点了。
等梳理好的时候,乌悯也不顾及自己家的少爷是否同意,她将他一绺分叉的枯燥毛发给剪掉了,那发丝落在地上,万籁无声。
剪完后,她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对自己的艺术作品很满意。
昝箖绥:“……”
“好看嘛?”她靠近他身畔,熏香裹来,铺天盖地。小姑娘眼波粼粼,像是博取夸奖的小孩,眉梢眼角都带笑。
是不是惯坏了?昝箖绥思忖,但也不能改变他唇角微扬,眼眸滴上浓厚的缱绻柔意这个事实。
他坦白:“不太好看。”
闻言,乌悯微微抬起玉颈,趾高气昂:“你说的不重要,我觉得好看就好啦。”
言落,她用锋利的剪刀在空中剪了几下空气,眼睛有些斜视又睥睨的看着他,如若籧篨簇生在眼眶侧的睫毛扑腾几下,似翩翩蝴蝶。
看起来又憨又呆。
“这是我的头发。”昝箖绥轻轻摇摇头,有点哭笑不得。浅垂着眼眸,发丝弧度极小的晃了晃。
到底谁是谁的丫鬟
眼前的少女并没有什么宛丘淑媛,亦没有什么娴静端庄。
虽然没有雍容华贵,没有珠纱掩面,可是却集满了千金小姐才具备的。
乌悯并不知道自己演技的拙劣。
她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稍不屑,正欲反驳,可对方开口了。
“行了,很好看。”
昝箖绥摸索着刚刚被她剪掉的地方,确实是把枯燥到已经分叉的剪掉了,但稍微有些歪斜。看起来就是不会剪头发却硬装懂的小姑娘一个。
似乎也就一颗心的宠溺着她,对她的骄横跋扈也习以为常。
乌悯很满意。然后问道:
“少爷,今日还抄吗?”
抄那些枯燥乏味的书籍,抄那些累到手指发酸的文字,抄那些毫无逻辑的句子。
“罢了,”他思忖片刻,轻声道。随即目光落在窗外,冰冷的声线掠过她的耳畔:“你陪我走走吧。”
“遵命。”她话一出,自己便冲出去了,跨出门槛的时候,回眸看了他一眼。
妙鬘翩跹,瓠犀露出,弱光的衬托,使得少女愈发柔桡嬛嬛,妩媚姌嫋。
不一会儿。
二人并肩踱步,蹀躞的走着。春意袭来,在她们额头落下亲和有力的吻。
不说话,却不显得尴尬和寂寥。
乌悯绕着走,这是以前的昝府,她都没有注意过。她路过的地方都会目不转睛的盯着,比较新奇或奇葩的都能引得她的注意。那认真仔细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窃取情报的。
昝箖绥再次被她的傻样逗乐了,他眉梢眼角都拢入了春色的暖意。
除了簌簌的风声,还有两人的脚步声。
好像是祭拜什么的,这是这里难得的一次,府内的人都走去寺庙烧香拜佛了。
当然,这个不是强求所有人都去的,所以乌悯和昝箖绥并没有离开。
院子中,树枝袅嚲,侧边还生长着蓊蔼的桑葚树,有紫有红,一颗颗细小的裹在一起,看起来便十分诱人。
乌悯眉看眼笑,立即像是饥饿的饕餮一般,向桑椹跑去,她随手摘了一颗,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的,抬手就想伸进口中。
见状,昝箖绥立即道,声音里掺杂着担忧:“别,没洗。”
“我不介意呀,我很健康的呢。”言落,娇气的大小姐便将桑椹塞入喉咙,那股甜酸的味道交叠,在喉咙中蔓延,使得少女颦蹙眉头。
昝箖绥无奈,他走到她身畔,弯腰摘了从低处摘了个最大最紫黑的,掏出手绢抹了抹上边的尘滓。
乌悯看到,他回头看她,将手中的桑椹递给她,那白皙略微干瘪的掌心上赫然矗立着桑椹,他掌心纹路一条又一条,桑椹正恰巧在最中央,那个位置特殊至极。
“公子,你真好。”她假惺惺的说了一句,便夺过他掌心的桑椹,温度的碰撞,并未让二人感觉不适。
明明没有一句谢谢,却再次让他感觉到丰沛的欢愉。
此刻的春风划过,像是红线的绳索,牵连着两个人的体温。
饕足后,她便想玩些新奇的东西,蓦然,她提议:“公子,陪我下局棋吧?”
“你会下棋吗?”昝箖绥略疑。
乌悯未曾有丝毫的忧虑,她答的迅捷又轻快,宛若在说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会呀。”
昝箖绥虽然聪慧,但是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有八成能力可以取胜的。
他很无奈,问道:“那你不是只能输了吗?”
“这盘棋局,你要让着我呀。”她觉得自己说的理所当然,还有点睥睨的意味。可是,她非的矫揉造作的装出愧赧的模样,如同菡萏。
一个人既睥睨又愧赧真的是很矛盾的,可是在她身上呈现,却不显得滑稽可笑,反倒是颟顸呆萌。
“为什么”他不明就里,笃定她言之无理,便开声问道。
“你不愿意当我的局中臣嘛?”
局中臣他构思一下,才醍醐灌顶。意思是棋局中俯首称臣的人。
他深邃的眼眸盯着她,露出了小小年纪的孩子不该露出的阴沉,可是他狭长的丹凤眼里缱绻着柔意,比熏风还轻还浅,却足矣漫过那股戾气:“嗯,愿意。”
话音刚落,乌悯便笑靥起来,扯着他的衣袂:“你最好啦,那快快去拿棋子过来吧。”
昝箖绥离开后,乌悯兴高采烈的回到了房间,或许是睡眠不够,她在床上小眯一会儿。
诡谲的是,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体温升温,变得又烘又热,还有噼里啪啦的声儿。
“乌悯乌悯!!!”她似乎听到了簇艽的声音,它在疯狂的呐喊着她的名字,急迫而焦躁。
她睡眼惺忪,缓缓睁开眼眸,却见自己身处火里,她蓦然回神,睡意全无。
糟糕,怎么着火了?
“簇艽,刚刚是你在说话吗?”乌悯小心翼翼问道,声若蚊蝇。
弥漫的烟味呛的她好难受。
“是我!这火并非是失火而起的,是人为。那人是冲着昝箖绥来的,你别害怕,这只是梦。”簇艽道。它叫醒她只是因为,昝箖绥不知道有没有出事,比较那人就是冲昝箖绥去的。
可是这些话于她而言,并没有让她放下戒心,她说的断断续续,巍巍颤颤:“梦……为什么……那么难受。”
“难受正常啊,这不过——”簇艽恍然大悟,惊骇的问乌悯:“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会让人难受。可是乌悯再怎么狡猾,也不必演绎成这样。
人的记忆总是在急迫的时候,溘然浮现——记忆里的人,苍颜白发,皲裂的手施加着咒术,唇瓣张又合,不知是在念甚。
那人将手上磨制出的金光塞入瓶子中,瓶子一张红纸贴着,上面写着三个字:囿忆梦。
等到回忆消除,簇艽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已经不止是简简单单的穿越别人童年的梦境的药物了,比这个更严重,上帝在这里甚至加入了自己的法力。
本来囿忆梦这些小小的药物,在天上随便一个普通的店铺都可以买,因为本就是小妖仙们购买药材制作的。
但这个不一样,这个是上帝亲手制作的,上帝比较奇怪,做的药品也奇怪,总是稀里糊涂往里面加东西,他做完这个,像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能力,还施加了法术。
这个囿忆梦就不再只是普通的囿忆梦了,它可以穿越回去,躯体是躺在穿上的,灵魂俯身在自己的小时候那里,小时候的灵魂就暂且封闭,长期以往,会造成元神出窍的,这个弊大,所以才轮到簇艽手上。
这个上帝的囿忆梦有很多弊端,它知道的只有寥寥几个而已。因为没人敢冒险去当上帝的试验品。
簇艽健忘至极,灵魂来到这个躯体,那不就证明了这个躯体就是灵魂的了?乌悯在这里承受的痛苦在原身也会受到。
假设乌悯在这长延绵不断的火里香消玉损了,那么躺在床上的乌悯就不复存在,灰飞烟灭。
怪不得乌悯会感觉到夜晚的冷,感觉到掌心的暖,感觉到桑椹的苦涩与甜腻。这些其实早就说呼之欲出的答案了,是它太愚笨了。
“乌悯!跑!裹着棉被,滚出去。”簇艽大声喊。
乌悯气息渐渐变弱,火势膨胀,手忙脚乱的去拿棉被。
火焰弥漫出那股烘烤般的灼热感,从毛孔渗进来。
让人很不好受。
外面刚刚拿到棋子回来的昝箖绥愣在原地,手中的棋盘落地,黑白棋子滚在一起,一圈又一圈,像是要钻出一个洞,再坠入深渊。
眸里燃烧着簇簇火焰,炽热的温度裹挟而来,在这个舒爽轻松的季节里熏出浓墨的一笔。
这么大火,他一个人才扑不灭,等到人来,她早就不等他了。
心中的忐忑是不止的,他眉间缠绕着戾气还有艴然,他是生气恼怒的。
他看到角落里被扔掉的火把,明白了原因,这是人为。而且是奔他来的。
在里面呆着的人不应该是她,是他才对。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人只有强大起来,才有权利去保护想要庇护的人。
昝箖绥有些伤痕触目惊心,他脖颈上血管的起伏清晰可见,双目一条又一条的血丝,冷硬的下颚线高昂着,那撕心裂肺的呐喊,把自己喉咙喊的嘶哑,他一直在重复着她的名字。
他不信神佛,不畏死亡,不求因果,只盼天遂人愿——她能无灾无祸。
火堆中踏步而来的人,衣袂沾上火焰,如此洁白的衣裳已沾染尘滓。
乌悯感觉到困意,她强撑着下垂的眼皮,顽强的弩起身子。
一步又一步,像蹒跚的老人,坚硬的往前走。
很快,她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么痴狂,那么愤怒。
可是火势又大了,乌悯感知到自己身上的被子裹到了头上,然后自己被重重的摔了出来。
在地上滚了一圈,离开了火堆,可是火还是在耳畔响起。
片刻,她挣扎开被子,眼里因为过多的烟雾,导致眼眶遍布氤氲,难受至极。
她咳嗽着。
等到回神来,乌悯才意识到里面的人是昝箖绥,她瞳孔震缩。
乌悯灰头土脸的,愕然的看向簇簇火堆,那个身影早已不见。
她下意识的看向屋檐畔的鸱吻,说好的防火呢?
丑恶意念的渊薮,正一步一步把昝箖绥埋进庸俗、糜烂、残忍、邪恶的地窖里,可是这样的人,还妄想拯救别人,愚蠢而可笑,可笑而使人怜悯。
她不得已承认,她动了恻隐之心。
下一秒,簇艽看见那抹娇小的身影,往火堆里闯,青丝徙靡,裙角翩然。
那一刻的耸惧与惊骇,是不可言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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