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太后（上）

陆谌陪沈昱臻看了几个时辰奏章，眼看着到了晚膳时间，沈昱臻就算再不舍，还是主动提出让陆谌回去。

        推门离开前陆谌停下脚步，回转身看了眼掩不住沮丧的沈昱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行了别送了，我明天再过来。”

        沈昱臻眼睛一下子亮了，明明被帝师教导的一板一眼，倒总不掩饰自己对陆谌的依赖。他整个人都开心起来，就连告别时候叫的那句“哥”，都愈发地尾音上扬。

        陆谌赶他回去，自己溜溜达达出了乾清殿。

        殿门口冯年如常等着，只是一张老脸莫名纠结。陆谌走过去疑惑地叫了句“冯叔”，冯年抬眼见到是他，先叹了口气。

        陆谌顿时哭笑不得：“冯叔您这是干嘛？”

        冯年拉耷出一张苦瓜脸，向前踏了一步，下意识扫了眼四周，才小小声道：“小公子，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终于来了。陆谌面上不表，假意不知何故地挑了挑眉：“哦？”

        “太后不是懿旨来宣的，只是让那边的公公过来递的话，那边的意思是，”冯年向殿里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就是个简单会面，不想让陛下知道。”

        陆谌这次倒是真正有些惊讶了。

        他受托管教沈昱臻虽然是个顶天的大秘密，但仪和太后毕竟是沈昱臻的生母，又深耕后宫十余年，陆谌从没想过她会不知情。

        仪和能执掌后宫这么多年还是有道理的，陆谌没料到她儿子在陌生人手里，本人还这么沉得住气，一个多月硬是生生假装着不存在。陆谌想大概昨晚他试暗卫身手的事也传到了仪和耳朵里，这位屁股沉得令陆谌叹为观止的太后娘娘才终于坐不住了。

        但仪和岂是轻易能让凡人猜透的真凤在天，依旧剑走偏锋，陆谌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想让沈昱臻知道的理由。

        冯年引路，陆谌边跟着他往太后居住的坤仁宫过去，脑子里还在转悠着疑问。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脚步，扶着墙幽幽叹了口气。

        冯年全身汗毛都炸起来了：“小公子！你怎么了！”

        “我想不明白，”陆谌头疼到直用脑袋“哐哐”撞墙，“啊啊啊，要是顾衡在这就好了，我根本想不明白这些弯弯肠子。”

        冯年瞬间想起另一位小公子从小就有事无事冷笑的样子，不禁浑身一个哆嗦。陆谌不知又想到什么，重重砸了两下墙，墙顶的瓦片应声掉下来两块，冯年不禁眼皮一跳。

        “小公子小公子，”冯年急忙阻止，“您要是还信老奴……老奴给您说说？”

        陆谌停住毁坏宫物的行为，头抵着墙，片刻后慢慢转过脑袋。他看着踌躇的老太监突然一笑，反手抓住他的手腕，露出一口大白牙：“那谢谢冯叔了。”

        冯年掩面，长叹口气。

        冯年家里穷，五岁就被卖进宫里当差，十几岁时适逢当时的太子沈怀礼出宫建府，冯年便被带到了太子府，就这么在几任皇帝间伺候了许多年。

        先帝沈怀礼体弱多病，一生只娶过一人，便是这当今母仪天下的仪和太后。

        仪和闺名林承婉，是前柱国大将军林泰最小的女儿。林家小子堆里就出了这么一个丫头，全家人当成掌上明珠，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宠。

        林承婉十四岁就已经是十里八乡著名的美人，才冠盛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样的背景下，前来说媒的人几乎挤破林家的大门，然而她却在某一天早饭餐桌上突然对着自己的爹爹和哥哥们宣布，她要嫁给太子沈怀礼。

        据说一生不苟言笑的林将军当场喷了粥。

        最后的结果是皇上赐婚太子和林氏女，林将军就算再反对，到底还是疼爱女儿。

        这段不被大多数人看好的结合意外和谐，少年夫妻琴瑟和鸣，恩爱异常，第三年沈昱臻出生，两年后沈长宁出生，沈怀礼抱着孩子，挽着妻子，温文尔雅地笑着，接受着每一个人或真或假的祝福，看向妻子的目光里是满满的爱意。

        祁景帝走的突然，沈怀礼匆忙继位，不到二十八天却也撒手人寰。林承婉在短短一个月经历了从太子妃到太后的转变，甚至很多人都忘了，她身披凤衣牵着沈昱臻的手将他送上皇座的时候，也才只有二十五岁。

        老太监讲到此停了下来。他是太子府的老奴，当年的惊才艳艳也不过终究只能化作旁观者的几句唏嘘，在历史的洪涛中洗涤得什么都留不下。

        “后来呢？”陆谌问。

        很多人都说小皇帝能在风雨飘摇中撑上十二年是帝师呕心沥血的结果，他们这些太子府的老人都明白，大祁能到如今，太后才是最重要的那一环。

        沈怀礼的遗诏没头没尾，林承婉却毫不犹豫相信了先帝的判断，第一时间召见帝师密谈，放手了沈昱臻的管教权；

        沈怀礼没能统一兵权，四个在外兵符说不清是什么心思，她便见了自己的兄父，隔日林家举着大祁的红底黑字旗宣誓了效忠。

        林泰战死北境战场，消息传回来林承婉一滴眼泪没掉，宣了自己的兄长们，不顾七天大孝未过，命他们即刻北上。

        那天林家兄妹闹得不欢而散，当晚林家军启了程，几万人披麻戴孝沉默地向北境进军。暗卫回报哀军之行，全程太后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仿佛那是不关己的旁人。

        只是那夜太后屏退了所有奴仆，坤仁宫里一盏灯长明，第二天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仪和太后，依旧雍容华贵，依旧母仪天下，却在经过御花园时轻轻摘了朵白花别在耳后。

        嘉安十二年林家两代人守在最艰苦的北境寸步不让，死伤无数，终是用血肉筑成铜墙铁壁，将鞑虏驱逐在地界以外，化成了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剑。

        林家掌握着皇家最大的外姓兵权，所有人都说，四大亲王可以给小皇帝使任何绊子、其他外姓兵权或许不听皇室调遣，但只要林家还有一个人在，江山就不会易主，天下就还是沈昱臻的。

        这是林家在那效忠一跪里对沈氏皇权的承诺。

        哪怕自林泰死后，林家兄妹恩断义绝，再没见过彼此。

        冯年长长叹了口气。时至今日回想当年，不得不佩服太后的深谋远虑。她的决绝堵住了很多人的想法，给当时摇摇欲坠的大祁江山吃了最重要的一颗定心丸。

        可是从为人女、为人妹的角度，太后又似乎真的，太过铁血无情。

        五个儿子被强迫北上，唯一的女儿深处后宫，老将军陈尸在冰冷的祠堂，一生骁勇善战、忠君为国，身后竟无半个子女送上一程。

        陆谌也跟着沉默，他虽然也看过太后的一些情报，可那些文字太客观太冰冷，远不及当事人所感受过的触目惊心。嘉安十二年里，很多事情已经变成了传说，谁又能记起，最开始的仪和太后，也不过是父兄心中一个受尽宠爱的小丫头。

        “我记得，”陆谌回忆着，慢慢道，“林老将军的五个儿子，已经为北境牺牲了三个。”

        冯年动作极快地摸了下眼睛：“啊……嗯，是的，”老太监迅速收拾了情绪，“林二、三、四将军，都战死沙场了。”

        “现在的林家，只剩下威震林承沅将军，和林承晔统领了。”

        所有忠心耿耿都需要血泪来践，那些生前身后不过是祠堂里长明的灯，和一个个妻儿眼泪中不断增加的牌位。陆谌突然想到钟家。钟群俭踏上忤逆这条路，他午门问斩时，是否想起过那些为大祁抛头颅洒热血的先祖们。

        是否想到过，钟灵他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童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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