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命运
年后上班,积压多日的工作只能靠昏天黑地的加班来追平。
徐迦南凭借他不善争辩的特质,以及口口相传的捕风捉影的身世,过多地承受着同事间用玩笑包裹的欺压。
做最多的活,拿最平平无奇的工资。
谁不说徐小少爷衣食无忧,工作只是生活的调剂呢。
不知道加了多少个班,晨昏颠倒到徐迦南已经忘记还需要跟身边人联系。
当然,眼下他愿意联系的人没几个。
徐晋东百忙之中几次拨冗要见他,都被他拒绝了。徐诗贝大概得到徐晋东授意,竟屈尊莅临小区等徐迦南,但两句话不合就不欢而散。
徐家人是徐迦南最不愿见却又隔三岔五不得不见的人。
某天披星戴月地忙完,顶着冬春交接的寒气回家,经过小区楼下时,竟从一团争吵中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让徐迦南有种恍然梦醒的错觉。
那声音是天天的,尖利且恐惧的哭声。
徐迦南混沌的脑袋顿时清醒,顾不上周身疲惫,循着声音找到争吵的源头,却被眼前的场面惊呆。
老好人傅青山不知道得罪什么人,正被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抓着肩膀推搡,天天被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抱在怀里哭喊挣扎。
他们说的是方言,徐迦南听不太懂,也无心分辨,只凭一股信念冲了上去。
傅青山和天天是他朋友,朋友遇到麻烦,他绝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厉声呵斥着陌生男人,徐迦南一只手已经扣上那人的手腕。
论身高徐迦南已经胜出,不过论体格,他还是瘦了些,便只能从气势上取巧。
或许是沾了徐小少爷这层身份的光,即便穿着普通,徐迦南依然给人一种不容忽视的气质,是寻常人初见都会以为不好得罪的那类人。
傅青山因为徐迦南的突然出现而震惊,但很快回神,露出无奈又不安的笑劝他:“……一点小误会,你别管了,刚下班赶紧回去休息……”
跟傅青山的不愿扰人相比,天天的反应则是另一个极端,看到徐迦南就像见了从天而降的保护神,越发挣扎哭闹得厉害。
“叔叔叔叔,你快救救我和爸爸,他们都是坏人,我不要跟他们走,我只要跟爸爸在一起。”
陌生男人听了天天的话,面色涨得通红,不惜在孩子面前爆粗口,骂那女人给他生出这么个白眼狼,连自己亲爹是谁都不晓得。
这话徐迦南听懂了,却又不完全懂。
谁是亲爹谁又不是?天天的爸爸难道不只傅青山?
不管他们之间弯弯绕绕的关系如何,当着孩子面动手总不应该。
徐迦南抓住男人的手腕往脑后扳,一面冷脸警告,大白天抢孩子,就不怕被当成人贩子乱棍打死!
“什么抢孩子!孩子是我的,亲生的!”男人气焰嚣张,抽手推徐迦南,笑不正经,“小白脸,我劝你还是少打抱不平。要是怒发冲冠为情人就另说,不过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
“该死的你闭嘴,胡说八道什么!”抱住天天的女人受到惊吓一样厉声呵斥,“师兄对天天怎么样你不知道?别疯狗一样乱咬人!师兄,你也别管了,天天我们带回去哄哄就好……”
“天天是我儿子,儿子就得跟着爹,学他爹的阳刚之气,跟个同/性/恋谁知道会学成什么样子……”
“你!”天天妈妈羞愧难当,狠狠跺脚却骂无可骂,抱过天天转身走了。
“爸爸,叔叔叔叔……”
徐迦南看不得天天哭到要闭气的可怜样,松开男人就要追过去,却被傅青山出声拦住。
“小徐,别追了,那是天天妈妈,不会对他怎么样。他们接他回家也是天经地义。”
“可是天天不愿意……”
见傅青山脸色难看,又无力地摇头,徐迦南只能收回迈出的脚,心里却难平静。
孩子是无辜的。
可是天底下的父母从来都一个样,孩子生下来不过是他们泄愤的工具,连一声“不”都不被允许。
所以他们一样令人恶心。
眼看着把傅青山成功钉在耻辱柱上,男人临走还不忘炫耀胜利,对着傅青山嗤笑。
“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生不出儿子也不能抢别人的儿子续香火,那样不道德。”
傅青山脸上血色褪尽,徐迦南无法旁观,终究还是趁那男人转身准备离开时,一脚将男人连同他那可恶的胜利姿态踹翻在地。
两人顿时打做一团,将小区楼下花圃滚得面目全非。
徐迦南一肚子气,虽然也不知道这气从何而起,即便好几次被腿上刺痛限制动作,最终还是将男人打到骂骂咧咧地认输。
年轻时候的徐迦南,准确来说应该是两年以前的徐迦南,一次次被生活变着法子敲打,早已经练出一身钢筋铁骨。
担心闹出不可收拾的结局,傅青山愣是把徐迦南抱着拖开,男人才得以苟延残喘,却偏还赌咒发誓早晚把徐迦南弄死。
从男人说出这句话那一刻,徐迦南就知道他不可能有那个胆量,因为怂货才最喜欢逞口舌之快。
小区楼下远远近近站了不少人,热闹看够了还舍不得散开,隔空指指点点发表高见。
直到男人离开,傅青山都没有说过一句难听话。
这世上老好人千千万,能修炼到他这个境界的怕是绝无仅有。
沉默。沉默着。
这沉默犹如深海,挤压着徐迦南胸腔里的空气,最终造成剧烈起伏。
徐迦南跟着傅青山从那些好奇的目光中走过,一路上楼,回到曾经充满欢笑如今只有珍珠呜呜低鸣的客厅。
傅青山果然老好人,这时候还能一脸笑地招呼徐迦南落座,只有背过人倒茶时一杯热水浇到手上造成的震颤,不小心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疼痛让傅青山嘶出了声,但很快他又没事人一样,端着茶杯回来。
“还是过年的茶。上次你说味道不错,我又买了些,结果都联系不到你。”
傅青山絮絮叨叨,讲的都是不着边际的琐碎,绝口不提刚才楼下发生的事。
徐迦南把茶一口闷下,借以稀释心口郁结的烦躁。
“手没事吧?”徐迦南开口,不容分说拽过傅青山藏到身后的手,好大一片烫红,隐隐有起泡的势头。
“……没事没事,一点小伤,我等下处理……”
“等下是什么时候?”徐迦南出言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没有责备的立场,咳嗽着掩饰,“傅老师,烫伤要第一时间用冷水冲。”
傅青山脸上冰火交织,连连应承,出声却又像求饶。
“我知道我知道,小徐你不用担心。还有你的脸……衣服呢,要不脱下来我洗好还你?”
徐迦南的脸上有划伤,不严重都不值得一理,至于衣服被草木泥泞染色也无所谓,毕竟那也只是一件衣服而已。
再次沉默。
傅青山微驮着背,在徐迦南面前强撑笑容的样子,犹如犯错的小孩。
可明明错不在他。
徐迦南心里很不舒服,既对傅青山的遭遇忿忿不平,又对他的逆来顺受恨铁不成钢。
或许傅老师有傅老师的顾虑吧。至少,当他将自己放在卑微如泥的境地时,他应该是在期待天天能少受责罚。
“对不起。”傅青山突然说,头几乎低到胸口,一副跟谁坦诚罪行的姿态。
徐迦南下意识往边上挪了挪,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道歉。
“不,傅老师,你,没有对不起我。”
徐迦南其实想说,他对不住的只有他自己,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那样听起来太置身事外,且显得咄咄逼人。
傅青山抬起脸看过来,苍白的脸色加上血丝满布的眼睛,让他面具一样的笑变得四分五裂。
“傅老师……”
“天天爸爸说的那些,从没想着对你故意隐瞒。”傅青山语气艰难,但依然诚恳,“我以为那不重要,毕竟只是我的个人取向,不会影响我们成为朋友……抱歉,没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就擅自将你当成朋友,还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
徐迦南没说话,因为傅青山此时的表情,凝重又戏谑,俨然自暴自弃,在徐迦南面前亲手剖开自己最隐秘的过往。
傅青山不是天天生物学上的爸爸,三年前天天的妈妈,也就是傅青山读书时的学妹,刚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谁知孩子来临时那人却不接受。学妹舍不得孩子终日痛苦,傅青山心善,深思熟虑后提出演一场戏,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只是法律上的,”傅青山劝说,“既然要迎接他,就起码给他一个明明白白的身份。”
傅青山又跟学妹解释,他本身是不可能结婚的,当下又没有感情牵绊,况且学妹曾在他遭受背叛时给足支持,所以同她领证做天天法律上的父母,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损失。
学妹顾虑重重又别无选择,孩子如期出生,傅青山于是尽职尽责做了天天三年多的爸爸。
傅青山回想过去种种,竟毫不怀疑这三年多是他近三十年人生中少有的最真实的快乐时光。
被天天毫无保留地依靠时,傅青山在过去几年所经历的难以自拔的自我否认,到这时已经不治而愈。
“如果你曾经也因为某个人,不惜与最亲近的家人决裂,最终却发现只是被那人以感情之名戏耍,你就会明白,能被一个绝无可能背叛你的人依靠,是何等幸运且幸福的事。”
傅青山讲起过往并不像平时那样絮叨,或许也是因为过去的经历足够血淋淋,如今每一字描述都不亚于刮骨疗伤。
“我知道,”傅青山或者笑了,却是那种饱受责难终于听天由命的笑,“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得到天天的依赖,也不配拥有所谓的友谊,所有这一切,我只能说抱歉。”
胡说!
徐迦南当然不认同,却也只在心里驳斥。
因为傅青山的自白让他如此感同身受,仿佛他们曾经跨越时空共同经历过那些,以至于一时找不到回应的勇气。
这样如出一辙又不为人接受的命运!
同样遭受背叛与决裂,不同只在于,徐迦南遭遇的背叛是以一个人的性命做代价。
两年前的夏天,徐安西在徐迦南的二十三岁生日当天,不顾自己许过“一辈子”的诺言,用血肉之身挡在徐迦南跟一辆飞驰而来的货车之间。
如果一个人曾经用身体帮你挡下灾难,用他的命换你苟活,你就会明白,以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反复叠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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