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

冬天的白昼已经变短，暗沉的光线里，练兵场依旧忙碌。祈浩踱步于兵列前，时不时往队伍的末尾看去。

        祈安身上挂着过大的铠甲，跟进队伍的移动，一掌大的小脸惨白，唇色发青，瞧着随时都会阙过去，神色却坚定，一心一意操练着。时间如流水，傍晚时分，祈安汗水早已浸湿里衫，此时凉凉贴在皮肤上，寒风在沙场上肆虐，卷起尘土阵阵。

        他晃了晃，意识轻飘飘的浮在空中，脚一软，砸向地面，被早有准备的祈浩抱入怀中。

        “将军，热水已经备好了。”祈浩的贴身小厮从其手中接过祈安，向远处的军帐奔去。这几年，他时不时地重复这样的过程，便很熟练地将祈安的衣甲褪去，细心的擦拭一番后，待其转醒，又用热水冲洗。不一会，祈安干干净净地从浴房走出来，嘴里叼着肉干，恢复了元气。

        “付哥哥，周肆还有多久到呀。”他抬头问小厮，露出甜甜的笑容，小厮心情颇好，回到“早在两个时辰前已到，现在应该在大将军的帐中。”

        祈安点点头，有些兴奋。三两口便将肉干咽下肚子，穿上鞋子就冲进夜幕。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在墨汁般浓稠的夜幕，祈安一路狂奔，终于赶在宵禁前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周肆。

        素白脸的周肆在昏黄的烛光下好看得不行，祈安没读过什么书，想不到更好的词去形容眼前人，只想将他抱得紧紧，不让他受委屈。周肆听到声响，抬头看他，玻璃珠般的大眼睛闪过一丝诧异，皱眉道“这么晚了，有事吗？”

        祈安还在微微的喘气，双手还带着略快的心跳与紧张的情绪，见他发问，傻傻的笑：“没事没事，就是想见见你。听说你一早就到了，那时我还在场上，不清楚这些。结束了就赶紧来找你啦。”

        夜风吹得烛火晃了晃。周肆的眼中，祈安笑得甜甜的，傻兮兮露着牙齿，圆圆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小月牙，他不由勾起唇角道：“要不要喝点茶水，刚才父亲临走前留下了些，你来的可算及时。”

        祈安摆摆脑袋，伸手摸想去接周肆递来的杯子，红着脸道：“好呀。如果再跑快点，遇上周将军，我可就完蛋啦。”

        他的手掌带有薄茧，周肆闻到皂角的味道，躲开他的手：“你又晕过去了？”目光炯炯，祈安点点头，以为他担心，刚想解释，周肆接着说：“要是被我父亲知道了，肯定罚你。”祈安愣了愣，未说出口的话凝在喉咙里，见周肆笑了，也不由跟着笑起来。

        夜深了，祈安慢悠悠往回走，今天操练的时间过长，强度也大，五脏六腑搅在一起，难受得厉害，更不用说最为操劳的四肢。他呼出一团白色的水汽，凉风微抚，不由抬起头，满天星斗。

        如果是周肆看这一片天空，一定能做出好听的诗，他却只能想到这么多星星，明日定是晴天。耳边响起母亲浅薄的声音，她说，你虽无法比上兄长们，但身体好，也能弥补一二。满脑子的冰水毒草接踵而至喉咙梗的难受。他不适地揉了揉。

        祈浩在帐口等他，祈安远远地看见，呼出一口气，掩去不该出现的神色，戴上一贯傻傻的表情。

        “舅舅！您在等我呀？”

        “番薯，刚烤的。”男人满是胡渣的脸大咧咧裂着，笑着递给他，祈安接过，低头扑哧扑哧啃了起来，两腮塞得满满的，祈浩在一旁看他的呆呆傻傻，一双虎眸混杂了万缕悲意。

        次日。

        祈安上午的操练结束后，被周将军叫离队伍。在士兵们同情的目光里，他走向场外，心中也有些忐忑。周将军为人刚正不阿，对他尤其严厉，不像旁人会为他的身份有所顾忌，这个男人对他的要求甚至可以用苛刻来形容，他胆怯，面上自然带上了犹豫。

        周将军看着他，道“六皇子，昨夜从京城来了急报。”

        祈安不自觉站直，许久没见内容，不由抬头看去，将军的表情让他有些疑惑，像是未出阁女子见了路边濒死的狗一般。他低头注视那双淡棕色的眼睛，薄唇一张一合。

        “静妃前夜倒于殿内，昨日药石无医，凌晨时分殁亡。”

        祈安明白了将军眼神，而后渐重了呼吸。

        他恍惚道“我知道了。”

        而后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再发不出任何声响。

        祈安转身，向营地走去，胸口被挤压得几乎要变形了，他的步子缓缓，直至僵在原地。慢慢地，只余一丝微弱的气流挤出气管。他咬紧牙关，瞪向天空。天空似明似暗，他依然无力辨别。

        记忆里，母妃很少有展颜的时刻，她似乎常常侧头看着窗外的花儿，总是不说话。可是他能够感受的母妃的爱，她的感情如同她的为人，淡淡的，细水流长。母妃不常与他说话，但每到换季，总是会亲手缝绣他的衣物，他被父王送到边疆时，母妃抱着他，泪水沁入他的发间。

        她哽咽着，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母妃，是孩儿对不起您。

        祈安陷入短暂的沉默，胸脯却剧烈起伏，呼吸间带着溢出涓涓痛苦。他的腿像是叛逃的将士，不听使唤，豆大的汗水沿着他脸颊弧度蔓延而下。他再也见不到母妃了，他脑中挥之不去这个念头，巨大的悲伤降临之际，失去知觉，坠入一片漆黑。

        意识恢复时，一双手正轻柔地替他按压脸部的穴位。细嫩的触感，四周肆。他紧闭着眼，泪水一滴一滴，从眼角滑落，与他鬓角发丝纠缠不清，可怜兮兮的糊在脸侧。身边的人轻轻叹气，窸窣一阵离去，祈安默不作声，手却死死攥紧，他流着泪，手心慢慢渗出了血丝。他缓缓睁开双眼，不能再躺下去了。

        周肆推开门，手里拿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床上本该躺着的人却失去了踪迹。他低头看看手中的毛巾，不由感到落寞，眼角下牵，心中埋怨父亲的直言不讳。

        祈浩不知道周将军已将静妃过世的消息告知祈安，独自强忍失去至亲的悲痛训练军队，准备不久后可能爆发的战争。他习惯性看向队伍末端，这才察觉祈安不在。

        他皱起眉头，问一旁负责监管的将士，只听其道：“六皇子今日早练时被周将军叫去一边，便再没回来。”

        “周将军？”祈浩沉着脸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后快速离开操练场，往将军帐奔去。

        与此同时。周肆也在寻找祈安，他明白祈安对皇帝的恨意，这股恨意也是父亲看不惯的地方。他虽无法感同身受，却明白静妃的死对祈安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四处寻找无果后，他后背出了一层薄汗，焦急万分。周肆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般担心祈安，也不知道就算找到了祈安，自己能为他做什么。纠结之下，大脑却出奇清晰，他将忧虑放在一边，双眸在冬日惨白的光线中熠熠生辉。

        几番跋涉后，悬坐于树顶上的人晃荡的腿终于映入周肆眼帘，却并没安心几分。他平复了呼吸，抬头对树上的祈安喊道：“我上不去。”

        树枝动了动，祈安哑着喉咙道：“等着。”

        周肆只觉周身一轻，被祈安抱上最高的树枝间。周肆坐稳后，静静凝视祈安的脸，目光一寸寸从祈安发红的眼眶移到伤痕累累的唇，一路来打好的腹稿在这一刻全忘了个干净。他的心也开始颤抖，他看着祈安慢慢地靠近他，可怜的，面带恳求地亲吻了他。他尝到了祈安血的味道。

        周肆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帐中，脑中不断闪过关于祈安的片段。他始终是笑着的，自己曾经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笑容，总觉得六皇子一夕过后变得不像是那个嚣张跋扈摔坏自己玩偶的小孩，他总是卑微地笑着，却没人能够使他妥协。

        父亲经常在家人面前谈起过祈安，眉眼间带了几分轻视，断言祈安没办法撑过新编军队的训练。

        他也是这样想的，但结果让他和父亲非常惊讶，祈安这个锦衣玉食养大的皇子，尽管是最不受宠的，但总比寻常人家过的日子要舒适得多，却熬过了最难的前两个月。他忍不住去参加了新兵的晚宴，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祈安有意无意地缠上了自己。

        可他为什么要亲自己？周肆辗转难眠，皎洁月光钻入房间，照得他心神不安。他的思绪慢悠悠飘到祈安那里，他还在伤心吗？

        次日一早，周肆就等候在祈安帐口，不过一会，与露气地祈安祈安撞了个正着。他不知道怎样反应，只见祈安对他笑后，他便上前拥抱住青涩的少年。紧紧地将他揽住，感受着他身上淡淡的寒意，难过的闭眼。他没有放松力度，直到祈安也抬手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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