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柳昭自承天门回来,便有几分心不在焉。
冯汲看出他心中有事,拄着杖颤颤巍巍走到他桌案边,唤他一声:
“含光?”
柳昭知其腿脚不便,忙起身搀他坐下,冯汲悦色道:
“为这案子忙了这么些天,日日歇在值事房,今夜便回去吧,正好同家人上街观灯。”
柳昭不答应也不拒绝,面上无甚表情,只道:“下官今日定能将奏本写好。”
听了这话,冯汲却笑了:“当日我处心积虑将你调来刑部,也是存了自己躲懒的心思,如今见你这样夙夜不懈,倒让人担心你的身子吃不吃得消啊。”
他见柳昭微锁着眉头,又开始提笔批注,撑着拐杖起身,无奈道:“罢了,我今夜需早些回去,我那小孙女自年前便盼这灯节了。”
盼着灯节的,不止冯汲的孙女一个。
江枫日日期盼上元这天能有个好天气,这日果然天朗气清,明月高悬。
虽说京城居,大不易,金陵城中粮米皆较城外价贵。然而城外最不缺的便是竹子,竹价贱,是以灯价贱。
灯价贱,则家家皆可为之,灯价贱,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1]。
上元这日,城中街巷,各家廊檐,枝头树梢,无有不灯者,秦淮水穿城而过,往来船只,亦皆悬各色花灯,华光闪闪。
自江东楼往下看去,灯光火色随着河水流转,如星河倒注。桥上行人往来,穿珠缀玉,与灯色互为表里,热闹非凡。
今夜无宵禁,再远处的岸上便是各色杂耍、小食、弦索、戏台。男女夹杂,人声鼎沸。
江枫早早便着人订好了雅间,而眼下他与月明相对而坐,观窗外热闹的灯景,面上却不大高兴。
“月明啊,你看这盏花灯,乃是工部的夏兆年,剪彩为花,再罩以冰纱,夜色中观之,有烟笼芍药之致。”
宋涟坐在江枫旁边,弯着一双笑眼,一手提着一盏花灯,一手不住的比划,遗憾道:“可惜这雅间内太亮了,难见其风姿。”
他四下看了一圈,似乎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推推江枫的手,笑道:“劳烦把你那盏灯吹灭了,也让你们开开眼。”
江枫懒得理他,月明听他吹得天花乱坠,赶忙起身灭了灯。
雅间内便暗了下来,宋涟那盏花灯果然精致,只是不大亮,便是点上百盏,尚需秉烛而行。
月明两手托腮,那灯外罩的纱如烟似雾,灯光微暗,令人看不真切里头的花,愈是看不真切,愈引人凑近看清楚。
“怎样?”宋涟的笑声里掩不住得意,“观我这一盏灯便抵得过外头千盏百盏了。”
月明忽闪着眼睛,点点头,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她转头去看,江枫不知何时挪到了她身旁。
江枫挑挑眉,朝外边使个眼色,两人放轻手脚出了雅间,宋涟还在那里说着甚么“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2]。
出了江东楼,两人相视一笑,月明问:“一会儿他觉察了,追过来怎么办?”
江枫一笑,透着几分狡黠,忽大喊一声:“你说什么?宋家二郎正在楼上雅间赏灯呐?”
今夜出门观灯的,多为京中女子。宋家二郎才貌名动京城,后宅女眷难得出门,都想一窥宋郎风姿。
闻听江枫此言,有曾见过宋家二郎,对其念念不忘的;有没见过宋家二郎,想趁此机会一观的;有平日胆小不敢看,想混在人群中多看两眼的……如此种种,皆往江东楼涌去。
江枫牵着月明的手,逆着人流,在热闹的街市、声光火色中穿行。一人轩朗俊逸,一人清雅出尘,引得行人摊贩纷纷侧目。
月明平生头一回观京城灯会,看甚么都觉得新奇,街上各项杂耍令人目不暇接,各种小食,玩意儿,花灯更是精致可爱。不多时,江枫的手中便提满了各色通草灯、纱灯、羊角灯,再分不出手来牵她。
二人只得将灯送与过路行人,忙了好一会儿,终于得闲。
“你……何时去北平?”
月明记得他曾说年后便要就藩,原本今日二人欢喜看灯,不该有此一问,但月明本性如此,聚时便想到散,日后散时,便也少些不舍。
她在心中一算,上元节过,诸皇子也该往封地去了。
“我与二哥商量过了,原该上元节后便去,只是——”江枫故意顿一顿,低头去看身边的人,果然对上月明亟亟的目光:“只是什么?”
她平日清清落落一副样子,行事自来从容,似乎任何事都不能动其心,如今抬眼望着江枫,目中竟有几分焦急期盼之色。
像什么呢?江枫想,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忽生了七情六欲,因其难得,故而格外动人。他忽然不忍再逗她,温声答道:
“你还记不记得前两次我二哥遇袭?”不待回答,他续道:“老十虽然混账,但决然做不出通敌的事,故而在战场上那一回不是他。”
月明点点头,缓步走着,继续听他说道:
“且当日桓王府一事,亦是得他提醒,我才保下一命。”
说到桓王府,江枫想到那是头一回,他见月明作女子装扮,亦是那一回之后,他终于确定自己的心意,不由握紧了月明的手,月明觉察,知他所想,也握了握他的手,作为回应,一抬眸对上他英挺的眉,清亮的眼。
灯下看美人,月明清逸的眉眼在火光映照下较平日更为动人,再看下去,不一定作出什么事来,江枫赶忙别开脸,眼中融入秦淮的水色。
“咳……方才说到哪里了?”他故作从容。
“桓王府。”月明提醒道。
“是,桓王府。”江枫眺望远方的画舫,“如今,老十是明面上与东宫为敌,而还有人在暗处蛰伏,我们眼下怀疑的便是宁王与十七。”
“十七皇子?”
“是,他年岁虽小,但生母姜嫔娘娘是原西川国的宗室女。父皇当初平定蜀中,并未费多少力气,西川旧主为保百姓,直接献了城。父皇为示招抚之意,便用了许多降将,其中一人名唤周佩,已官至兵部尚书了。”
月明了悟,继续听他说道:“说来也巧,阿周便是蜀中人。便是他不招,我们也该想到他是十七那边的。”
江枫收回目光:“不管是谁,我们都要将他揪出来,眼下便有个机会。”
月明顺着他的话想下去,江云谏要以自己为饵,钓出藏在暗处的鱼,那么江枫口中的那个机会,便是:“郊祀之礼?”
“是。”江枫看着她,星月般的眼眸中透着赞许之意。
“郊祀之时,父皇并文武百官皆需前往南郊祭祀。若想夺储,这便是个机会,他们一个个只愿对方与二哥斗得两败俱伤,自己再来坐收渔翁之利,哪有这样的好事?那时不管来的是老十或是旁的什么人,总归除去一个两个,我才好放心。”
江枫说着,目中忽然生出几分忧色,眉头也微微蹙着。
“父皇他早年多受功臣外戚掣肘,便想着帮二哥避开,如今看来,可是弄巧成拙了。宁王的舅舅在西北领兵,老十外祖家亦在南境守土,十七有蜀中旧部,二哥却什么也没有。”
他这话不假,太子妃的母家没了人,只剩下空头的国公府,皇后兄长宋意在朝中任吏部尚书,大理寺有个宋涟,再要算便只剩下多年来不问朝政的太傅林衡。东宫式微,是以有实力的皇子才会蠢蠢欲动。
江枫的眉头锁得更紧:“所以,我一定要帮二哥守好北境。”
他转过来深深看月明一眼,语气中颇有歉意:“只是如今恐将你也卷入了这风波之中。”
月明不明白这意思,便问:“怎么说?”
“初一那日,宁王在殿中欲置你于死地,我猜想便是怀疑徐三娘之事为二哥授意。加之你多番坏了他们夺储的计划,且工部尚书是他的人,凤阳府的徭役修筑行宫,必然牵扯到工部。”
他长叹一声:“这事端看柳含光怎么审了。”
河面上灯影流动,远处传来鼓吹之声,月明不欲江枫再被这些事困扰,便道:“日后太子殿下登了基,你预备作甚么?”
江枫招手截下一艘画舫,牵着月明的手上了船,二人在舱中坐下,他才缓缓道:“那时我应当在北平府,替大哥守好国门,等你……来寻我。”
岸边水榭,有呜咽的箫声伴着风吹过来,隐约听得那生唱道:“妃子为何掉下眼泪来?”
接着是旦悲切的唱词:“妾想牛郎织女,虽则一年一见,却是地久天长。只恐陛下与妾的恩情,不能够似他长远。”
河中荡漾着灯火,映在江枫的眼睛里,格外闪烁,月明定定的看着,待他继续说道:“那时若我已灭外敌,便同你游遍列国,尝尽百草,再不分开。”
画舫荡漾,水榭中的歌吹亦忽远忽近,那生道:“妃子有话,但说不妨。”
旦呜咽着声音,无限凄楚:“妾蒙陛下宠眷,六宫无比。只怕日久恩疏,不免白头之叹。”
月明注视着他眼中的万千期许,郑重道:“好,我查清了大哥死因,立刻北上寻你,到那时,你可不能忘了今日之诺。”
管弦之声忽而落下去,生旦缠绵悱恻的唱词随着风飘入画舫中:“双星在上,我二人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
画舫靠了岸,江枫跃下,伸手来牵月明,那船倏而颠簸了一下,月明便撞入他的怀里。
一轮满月已经高高悬上了夜空,街上观灯的人也已寥寥,月明耳畔再听不到戏文,只有擂鼓般的心跳声,片刻,她低声道:“夜深了。”
月色下,江枫看着一抹绯红爬上她的脸,轻笑一声,执起她的手,道:“我送你。”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流转在秦淮河畔的月晖灯色。
二人并肩走在张灯结彩却行人寥落的街巷,谁都没再开口,水榭上的戏文还在演着,旦的声音依旧情深似海:“深感陛下情重,今夕之盟,妾死生守之矣……”
那声音愈来愈远,月明紧紧握着江枫的手,她忽而不再想知道这戏文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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