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上元这日天色极好,遥遥映着秦淮的一泓寒水,明澈悠远。
金陵城中春意争妍,巍巍皇城里,万物亦生了颜色,青嫩的草芽自奉天殿前玉墀的缝隙中探出头,殿中百官下了朝,乌泱泱一群人一步一步踏着这玉阶往下走,乱中有序。
出了承天门,百官自去寻各家衙门,柳昭混在刑部一众官员之中,脑子里全是凤阳府的官司。
“含光。”
承天门外,披着墨色大氅的人叫住了他,柳昭分神看去,那人绯色的衣袍被大氅遮了个严实,高情逸态,正是太傅林衡。
柳昭合手一揖,不知他叫住自己为什么事,林衡试探着开口:
“前几日见你公务繁忙,不敢相扰。”他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定定神,复又问道:
“初一朝会时,殿中的那位大夫,你可认得?”
柳昭自然明白他问的是哪位大夫,答道:“晚辈认得。”
林衡目中闪过一丝欣喜,抬手急急问道:“那她……”
“太傅。”柳昭又是一揖,“她如今师从名医,只愿游遍列国,尝遍百草,济世安民,应当不愿再提起往事。”
林衡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细微的颤抖,良久,才垂下手,叹道:“是个好孩子,罢了,本就是我亏欠了她。”
柳昭只当他问完了,预备告辞,但林衡截住他,却不单是为这桩事。
须臾,他便整肃了面容,问:“凤阳府的案子,你办得怎样了?”
柳昭伴着他走在这长长的宫道上,沉思片刻,答:“眼下案情已经明朗,牵扯甚广,晚辈今日便能拟好奏本,明日早朝呈奏陛下。”
林衡目中一片忧色:“此事可是与江昊有关?”
柳昭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脚步顿了顿,答:“是。”
凤阳府一案的真相,远比徐三娘所言更令人心惊。
凤阳自知府至县衙典簿,上下百余官员,无一不贪。早在造册之时,各州县巨室豪强,贿行甲首、里长,将自家田地,分出几十亩记在百余户贫户名下,唤作“活洒”。至交粮税时,贫户无端多交粮税,虽心下生疑,但碍于里长之威,且仅多出些许,便不再深究。
另有一等,将田地记于绝户名下,对上只言田土荒废,无人耕种,以逃税赋,谓之“死寄”。
买卖土地,只私下签白契,掩之不报官府,如此鱼鳞册上所载土地,仍留在卖户,买户虽得田地而不必纳粮,是谓“全不过割”。
还有一等,将一大户,割裂为数家小户,便由上户降为中户乃至下户,以偷逃徭役,称为“挪移”。
此外,更有“花子分户”、“畸零带管”、“包纳”等法,不一而足。凤阳府各县户房算手,便尽其所学,周转腾挪,受了这些富户的贿赂,一层层往上孝敬。[1]
而他们偷逃贪墨的粮税、徭役,最终又落在贫苦百姓的肩上。这些百姓大多目不识丁,上官说征多少税,出多少人,如何敢辩驳?偶尔,也有一两个不服的,都如徐三娘的丈夫一般,遭毒打一番,或闭了嘴,或丧了命。
整个凤阳府,远远看去是一汪静水,平静无波,走进了,才发现是一潭沼泽,隐匿了所有龌龊与污秽,凤阳百姓发不出声音,只能以血肉供养,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身处其间,几近窒息。
贪墨最甚的知府,正是武德帝的侄子,林衡口中的江昊。
“含光,你明日,要将这江昊所犯之罪悉数呈交陛下?”林衡停下脚步,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是。”柳昭眺望着远处的天色,眸色转凉:“仅武德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江昊贪墨钱粮便达240万石,而凤阳府一年的税收亦不过180万石。”
柳昭愈说愈心寒,冷声道:
“此外,他纵容手下官吏,肆意鞭挞御史,借陛下之命于凤阳大修行宫,掳掠良家子,视国法如无物,实乃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林衡摇摇头,将目光亦移向远处的天色,云层聚拢起来,似乎要遮蔽日光。
“含光,你知道为何陛下要将此案交由你审?”不待柳昭回答,他继续道:
“因为你是他一手提拔的,你在朝中没有根基,你的依仗只有陛下,所以你定能揣摩圣意,将此案审出他想要的结果。”
春风料峭,纵然披了厚氅,柳昭周身仍是刺骨的冷。
“太傅从何处得知陛下想要甚么结果?”
林衡负手而立,任风掀起他的氅衣,露出鲜红的官袍,其上绣着仙鹤补子,他的两鬓已经斑白,却有几分书生意气,他眼中风起云涌的,是那段峥嵘的岁月,江渊起兵,他弃官来奔,二人同寝同席,相逢恨晚。
“我们这位陛下,少时贫苦,兄弟八个,只活下两个,北伐一战,敌军袭营,那唯一的兄弟与他换了马,替他引开了追兵,尸首都没找到,只留下江昊这点骨血。”
鞭挞御史,大兴土木,这样大的动静,武德帝当真一点也不知道吗?
林衡眼中的峥嵘敛去,只余下无尽的悲凉:“人老了,便额外顾念亲情。”
他哂笑一声,不知在笑自己还是笑他人。忽然话锋一转:
“柳含光,当日在翰林,你为何自请外任,此后,又为何回京?”
柳昭听他说了半日,只觉话不投机,冷冷道:
“自请外任,是为治水,为浙江百姓。此后回京,是见官吏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事,唯有整顿吏治,修正法度,百姓方能富足。”
林衡看出他的不耐,并不生气,问:“后来呢?你回京后,官至三品侍郎,可找到了出路?”
可找到了出路?
柳昭薄唇紧抿,眼下他站在风口,却已经觉察不到刺骨的冷风,他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回京已近一月,可找到了出路?
他几乎日日宿在衙门,刑部那几员主事,原不怎么搭理他,共事一月之后,也都毕恭毕敬,暗暗心服。
然而柳昭如今扪心自问,莫说出路,他只觉一路行来,乌云蔽日,茫茫雾霭中,看不到前路在何方。
林衡又道:“旧朝积弊,若要革除,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必要明君能臣,辅以铁腕手段,方能成事。”
他又笑笑,带着几分自嘲:“说句大不敬的话,含光你冷眼瞧着我们这位陛下,可算得上明君?”
当日弃官来奔,如今高居一品,却领了个闲职,夜深人静之时,是否有过不甘?
柳昭终于看清了林衡眼中闪烁的微光,江山积弊已久,革除旧弊,确立新法,方能使百姓富足,国家安泰。
只是,武德帝不是那个明君,他已经老了,或许再看不到那一天。但柳昭还年轻,如今储位之争暗流涌动,或可于众皇子之中择明主而事,在泥泞中趟出一条前路。
“可是,先生——”柳昭难得露出了犹疑的神色,“若是为了达成目的便隐匿真相,擅改法度,岂不失了正道,又何谈本心?”
“什么是正道?”林衡笑着,温声道:“前太宗皇帝圈禁其父,屠戮手足,对父母兄弟而言,是正道吗?然其为政清明,天下大治,对百姓而言,是正道吗?非正道吗?”
“你的本心是什么?”
“国安民乐,吏治清明,内修文德,外服友邦。”
“含光你看——”
柳昭顺着林衡所指,看向一处残垣,原本应是宫墙,不知何时倒塌了,亦无人修整,冬去春来,覆上一层薄薄的泥土,竟也长出繁茂的青草来。
“青草岁岁枯荣,万年常在,虽可傲霜雪,却不能任栋梁。”[2]
柳昭合手,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谢先生指点,晚辈受教。”
林衡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前路必然险阻,朝堂之中波诡云谲,风云变幻,望你时时心怀百姓,守住本心。”
https://www.lvscwx.cc/books/93891/93891911/27801727.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vscwx.cc。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lvsc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