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武德二十二年的岁尾,家家皆贴了新的桃符,长安街上,各色店铺早已歇业,唯一的热闹便只有爆竹倏尔响起的噼啪声与孩童时远时近的追逐嬉闹声。
济善堂也冷清了下来。
杜崇礼本极力邀袁仲与月明同他家一起过年守岁,但这二人在外飘荡多年,早不将过年当一回事,坚持留在济善堂替了原本值守的大夫。
是夜,两杯白水,三碟小菜,便也算一顿年饭了。
月明昨日自柳府归来,就为寒疾之事闭门不出,翻阅药典,却并无所获,心中不快,故而讷讷无言。
袁仲最知道他这徒弟,平日虽也寡言,但不至于如此,猜她遇到了什么难处,便问:
“可是见了什么疑难病症?”
月明摇头,柳昭的寒症虽重,但用药调理一二年,未必不能好,算不上疑难。
棘手之处在于病人拒绝用药,而这药方中一味千夕红通宣理肺,秦艽散风驱寒,皆兼有安神之效。
若替换成旁的药材,药性总不相符。
月明叹息一声:“师父,您说该怎么办?”
袁仲一时也想不到替换的药材,皱着脸,捻着胡子不出声。
“吱呀”一声,济善堂的大门被推开了,外头的冷风侵入进来,师徒二人都打个寒噤。
“大夫,求大夫救命!”
月明朝门口看去,一个妇人抱着包裹跪在门口,蓬头跣足,面容瘦削,冬日里也只着单衣,十分可怜。
医者仁心,袁仲忙说:“你先起来。”
月明便去搀她,走到近前,吃了一惊——
那妇人的冬衣在她手上抱着,其中裹着一个极瘦弱的孩子,看样子尚不足两岁。
“大夫,救救我的孩子。”妇人颤抖着手,将孩子往月明怀里推。
袁仲端着烛台倾身看去,那孩子口唇发绀,鼻翼煽动,呼吸急促,他急忙打开包裹的冬衣,再去看那孩子的手臂,果然有紫暗的皮疹。
是麻疹,邪毒闭肺之症。
袁仲又托起他的手为其诊脉,月明见妇人神色慌张,心生疑窦,那小儿的病像是已经拖了几日,为何不早来,偏偏要挑除夕无人时来看诊?
若杂念,必会心虚,月明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是怎么混进城的?”
妇人登时跪下,磕头如捣蒜,口中只凄声念着“求大夫救命”。
袁仲觉出不对,停下笔,道:“若是求医我们自会接诊,只是你们母子二人来路不明,若不问清楚,恐官府治罪,我们也不敢容留。”
他将方子递给月明,月明自去为她抓药。
妇人起身,停止了啜泣,她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不瞒二位大夫了,妾名唤徐三娘,本是凤阳府临淮县人士,此番上京,是为告御状来的。”
月明手上一滞,听她继续道:“夫家公婆已逝,只丈夫并一个小叔,靠两亩薄田过活,丰年时也就罢了,若是歉年,一家人就难得温饱。”
“师父。”月明突然打断,“缺了虎杖。”
虎杖有清肺解毒之效,正好解这小儿的肺热,如今缺了,年夜里一时难以补全,袁仲沉吟片刻,道:“不碍事,你先把药煎了,稍后我再行针。”
他又温声对徐三娘说:“你继续讲。”
“去年十月,上头忽说要修什么庙宇,征徭役,正好轮到我们这一甲。”她说着揩泪,“我家总共只有两个劳力,算是下户,出一个劳力应役,本就艰难了,谁成想到了征役那日,里长偏说我家是中户,要我丈夫同小叔都去应役。”
徐三娘声音激动起来,眼泪也不住落下:“大夫,您说说,若照这样,明年我家的田地就该荒废了,一家人拿什么来吃呢?”
“我丈夫往县里告状,县里说这事儿不归他们管,让去找乡老,可乡老早被里长收买了,跟着他睁眼说瞎话。我丈夫吃了他们一顿毒打,没挺得过去。”
油灯如豆,徐三娘的影子映在墙上,拖得很长很长。
她仍不住的哭诉着:“民不与官斗,我们想,这个亏吃了也就罢了,谁知、谁知他们还不满足!”
“今年开春,里长带着胡老爷来了我家,说胡老爷看上了我家的田,横竖今年无人耕种,不如贱卖给了胡老爷,换一年的口粮。”
漏声催晓,徐三娘哭得说不出话,月明在一旁熬着药,问:“那你答应了?”
“怎么能答应?今年虽荒废一年,但我还能织布换些粮米,虽苦了些,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待来年又可耕种,若是卖了田,往后我们一家靠什么过活?”
“我不答应,他们就要强买,抢走了我的儿子,逼我在契书上按指印。”她看一眼怀中虚弱的孩子,眼泪不住落下。
袁仲拨着火盆,想将火烧旺些,又问:“那你们就没找过浙江道的监察御史?”
徐三娘眼里幽黑一片,摇摇头:“胡老爷说,让我们别指望状告他,别说是凤阳府,就是告到皇帝跟前,也没人会管。”
说话间,药已煎好,月明小心将其倒出,徐三娘颤着接过。
她的手上布满了冻疮,有的已经溃烂,却很有力。她低头认真地将药吹凉,一勺一勺喂给怀里的孩子,月明往后院拿来一件棉衣,又端出些饭菜,徐三娘见状又是要跪,袁仲忙将她搀住。
“你没有路引,怎么进的城?”月明问。
徐三娘停下筷子,轻声答:“我想着今日除夕,守城的官也懒怠些,就随着人混进来了。”
待她吃完,袁仲亦收起针,那小儿唇色已经褪了几分,月明心中悲凉,淡淡开口道:“胡老爷说得没错,你的事,皇帝确实不会管。”
徐三娘看着怀里的孩子,慈爱的笑僵在脸上,缓缓抬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大周律法,户婚、土田诸细事,皆归有司,不许击鼓。”
徐三娘的脸彻底灰败下去,她木然抱着孩子,朝门外走去。
月明见她实在可怜,终是不忍。
“你等等。”月明叫住她,“也不是全无办法。”
徐三娘像溺水者抓住了漂浮的木排,郑重跪下,一字一顿:“求大夫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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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朝阳挣破云层的束缚,向金陵城的百姓昭告着武德二十三年的新春。
武德帝五更时分便起身,为今日的百官朝会准备起来,他立于华盖殿中听得三声鼓响,便有宦官前来跪请,武德帝就在文武群臣的赞拜中登上御座。
大乐未及奏起,忽又闻听几声鼓响,鼓点杂乱,毫无章法。一时间,礼部众官员皆如芒刺背,坏了正旦节的朝会,不知多少人要掉脑袋了。
武德帝果然面色不虞:“何人击鼓?”
左都御史薛侨对道:“陛下,仿佛是午门外的登闻鼓。”
不多时,有六科的官员捧着一纸诉状来报,午门外有一妇人击鼓。
开年第一日便有人敲响登闻鼓,武德帝难掩怒色,把诉状一抛,喝道:
“这诉状也不必看了,将人带上来,众卿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们给朕治的国!”
皇子大臣立时黑压压跪了一地,武德帝顿觉他们身上的吉服也刺眼起来。
徐三娘被带至殿中,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自进殿起便一直发抖,双腿一软,俯首贴地,颤声道:
“民妇徐三娘叩见皇上。”
“今日击鼓,你有何冤情?”武德帝面带愠色。
徐三娘听得上方传来的声音难掩怒意,被这气势威压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不住磕头。
“民妇、民妇要状告、状告临、临淮县县官收、收受贿赂,欺、欺压百姓。”越是打结她越是紧张,“民、民妇……”
“罢了。”武德帝向中书舍人顾方使个眼色,顾方会意,将诉状捡起。
“念吧。”
“是。”
那诉状写得言简意赅,片刻便念完了。
“众卿。”武德帝静默少时,问道:“有何见解?”
“父皇。”宁王迈出一步,拱手道:“儿臣有话想问这妇人。”
“准。”
他得了首肯,行至那妇人身边,道:“徐三娘,你先起身。”
徐三娘在地上跪了许久,不敢抬头,现下平静了些,便依言起身。忽见宁王眉眼温润,姿容俊美,气度不凡,不觉呆立在那里。
“本王问你,你要老实回答,须知在这里说假话便是欺君,是要掉脑袋的罪。”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俊美少年嘴巴张张合合,直到闻得“掉脑袋”三个字才蓦然惊醒,双腿一弯,又跪在地上。
“民妇不敢。”
宁王温声道:“你说你要状告县官受贿,可有实证?”
徐三娘的声音还有些发抖:“没、没有。”
“也就是说,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了?”宁王缓缓道。
“是……不、不是。”
“既然不是你的推测——”宁王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那么,是谁教你说的?”
徐三娘不答,又不住磕起头来。昨夜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武德十年,陛下令各县丈量土地,普查户籍,编鱼鳞册以录天下田地,黄册以载天下人口,自县至省,家家户户皆有记录。”
“征收徭役,便以黄册为准核算各户人口。每一甲需出的徭役是个定数,即便是多出了劳力,里长亦捞不到什么好处,故而你家多出了一口,定有人家少出了一口。”
“你家由下户变为中户,便是有人由中户改为了下户。然而要改这黄册,光靠里长是办不到的,必要找到县衙的户房主事,由此可以推断,临淮县的县官必然收受了贿赂。”
“所以,你明日一口咬定状告受贿一事,陛下便会受理了。”
月明说完,停下笔,将一张纸交给她,道:“这是诉状,你敲响登闻鼓后,会有六科给事中的官员来问你,你交给他即可。”
徐三娘捧着状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感谢他。
月明又淡淡开口:“你也不必言谢,明日你在殿上不将我说出来便是谢我了。”
宁王见她不答,也不发怒,从容道:“你不答便罢了,只是凤阳距金陵路途遥远,你一个妇道人家,身上又无银钱,是怎么来的?”
徐三娘见他未追问,松了一口气:“回大人的话,民妇是一路乞讨过来的。”
“一派胡言!”宁王冷冷盯着她,“你衣着得体,面容干净,从凤阳一路乞讨而来,有些说不过去吧?”
“大人,是济、济善堂的两位郎中收留了民妇一夜。”
此言一出,徐三娘感到两侧有几道目光向她射来。
“这诉状也是郎中帮你写的?”
若说假话,便是欺君。徐三娘再不敢撒谎,松了口:“是……”
“父皇。”宁王问出了答案,朝御座拱手,“济善堂两名郎中容留他人,教唆词讼,请宣其上殿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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