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这是无忧第一次这么大胆的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尽管他还有点怯生生的,任由阿九牵着他的手,但也敢时不时偶尔看看,只是瞧着街上的孩子多有盯着他略微泛白的那只眼睛,便又低下了头。
“那边看起来…还不错。”无忧挣开了阿九,双手抱住他的手臂,怯怯的把自己缩在他身后,低着头随便指了个地方。
“可你指的地方是小河边。”阿九回过头无奈的看了一眼无忧,“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抱我这么紧。我和你去个地方吧,保证你喜欢。”
无忧扬起头,看了眼阿九,哼了声才说,“嗯。”
他也没在意,就跟着去了阿九说的地方,穿过了小巷子也便是了,阿九拉着他停在一座不大的小院前,门口的小架子上摆了几块还没描金的墨块,他就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了。
也是阿九看的仔细,无忧眼底那一点惊喜也让他松了口气,总算没有带错地方。
不过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是第几次感叹无忧的精神不错了,就连挑点笔墨都能来来回回对比两种看上好几趟,自己就坐在廊下的台阶上,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也正好无事,就闲聊了起来,
这一家是当年宇文怜修道时候常用的,也是阿九幼年时常用的。他们家老老小小三辈人,养出过和阿九相知相识的,除了宇文怜还有个李贤林煜。基本上若说句海的,那基本上当朝的文人雅士达官贵人都是用过这里的东西,连宇文怜这样心气高的,都要说上一句别处比不得,可见其之精妙。
“这位是您的门客?”老板娘有一句没一句的问道,手里却不停下的掰着面食喂给身边趴着的小猫儿,“您带来选东西,该是学生吧?”
阿九伸手摸了摸猫咪的头,眉眼弯成了个月牙,“我说了您也不定信的,这不是我的门客,也不是我的学生。”
“哎哟!该不是您的弟弟?失敬失敬,小王爷哪是我们说得…”她微微发胖的手一停,除了和蔼便是有趣的很。
“这是我爱人。”阿九笑的更厉害了,以至于不得不抽回了手掩住自己的唇才能保证不会失礼,“您不信吧?”
“您说的哪能有假,他们都说君子言重,您就更不说瞎话了。”老板娘依旧笑吟吟的说道。
“这些…”
阿九刚想回话,便听到了无忧带着些许疑问的句子,他转过头,正看无忧手里抓了笔墨,怀里还抱着许多绢制的卷轴。
“小公子是要这些吗…”老板娘显然也是被惊到,大约没几个人爱买这么些书画的大卷轴,眼前这孩子年纪不大,吃力的抱着,也知道他到底抱了超与常人多少。
“嗯。”无忧冷淡的应了句。
“这么些…我让郎君待会和您们送回去吧?也不敢多要,便十二钱?”
无忧一愣,他从来未用过银钱买东西,往常都是姐姐买好的,对于定义也早就有些模糊,把手里的东西交到跑来帮自己抱着的阿九,从身上摸出个好看的蝶形银饰,“嗯?”
阿九也是一愣。
他把东西扔回无忧手里,自己把正价给了老板娘,无奈笑着摸摸无忧的头发,对着老板娘说道,“那便麻烦您…”
“不要。我自己抱着。”无忧小声在阿九耳边回绝道。
“啊,那便麻烦您了,我们先回去,改日再聊。”阿九改了口,对着赔了笑。
出了院子,阿九这才问无忧道,“你哪儿来的这么些银钱?”
“来找你的时候,何文泽给的。”无忧很老实的回答道。
阿九伸手帮他接过一半的卷轴,“这么多东西,不让人帮你送么?”
无忧摇摇头,话说的挺认真,“不必,这些东西不许旁人碰。”
“有什么说法吗?”阿九来了兴致问道,他以为是什么蜀国的风土人情,正打算着多问些无忧关于他们的事情,怕哪一日跟无忧相处的时候,触到人家的敏感点。
“你连这个也不晓得?”无忧作嗔怒模样,往前颠了两步,偏过头说道,“写字的东西如何能给旁人碰得。”
“啊…原是这个意思。”阿九闻言笑了起来,“你这不就是那些个文人的毛病了,什么笔必然要自己洗,墨必然要自己磨,更甚者就连纸都得学了自己做去,费了这么老大劲,到最后写出来什么东西,还常常不许旁人看,定要哪几个看得入眼的人,一同拿出来,这才算是不矫情了。”
“又到你说了?”无忧冷哼了声,把头又转了回去,小跑着往阿九府上去。
“小无忧…”阿九又悔自己话多了些,惹着个没轻重的。他忙随着无忧的步子追去,只是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他与从前不同了。
除去初见那时,眸中深邃如海,满身脏污的狼狈模样,就是自己和他在军营那段时间,瘦的几乎能被风吹去,白净的脸也看不大出来,反正没怎么好好给他打理过,也就由着他走了。之后再见的时候,是他一身血污和那件许久的白色衣裳被划的破烂,自己还记得,当时他被自己拒绝本就沾了泥土和血痕的脸登时又被泪红了眼,除了凄楚不堪,就是丑。
只是现在来看,这孩子越是有个皇子的气度,也确是可爱的紧。
那个刚刚被自己笑说有点小毛病的孩子,才刚刚入夜,便画了幅画给自己,不说墨迹未干的事,便是连字也都题好了。
因才卓越,原来他也有这么少年的风流意气。
“阿九。”无忧等他收好了画卷之后,轻轻唤了声。
他回过头走到他身边疑惑问道,“怎么了?”
无忧踮起脚,环住他的上身,只摇摇头,没说话。
王府里房间的火烛今夜熄的早,就连一向爱早睡的侍女们都还没有休息,基本日日都要半夜才能熄灯的房间却早没了声。
月光影绰,窗纸里是半分柔情。
无忧身子倦了,自然一夜好梦。
蜀国向来没有什么宵禁,还是微微的薄雾,天色还暗淡些的时候,那些踏上这片土地的西域商人就已经开始找住处了。应着多少年的习惯,能住宿的地方也便常年早早的起来,与之时间差不多的,还有些纨绔子弟,疯了一夜,白日里回家去睡,偶尔路过酒肆,便给迷迷糊糊的身子再多浇上几盏酒。
“我昨夜…梦到我娘了。”他背对着人,低头擦拭着那张琴,“她还是和曾经一样好看。但在梦里,我还是问了她一个与她无关的问题。我说,为什么我要和她长得一样,为什么她要留下我来。她没说话,然后就不见了。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我也不会知道。”
“可我因为这个,几乎丢了命。”他喃喃说道,指甲不经意的拨到了琴弦,流出一声轻响。
“你很不喜欢自己的长相?”陈皓走到他眼前,按住了他正擦琴的手。
“和你们都不一样,也有这个原因吧,才会被这样对待,才会害了她。归根结底,她的死和我自己脱不了干系。”何文泽抽出手来,一点点的擦拭着琴弦。
“绝望吗…”陈皓蹲下身子,而后坐在地上他身边,把他耳畔的长发撩在耳后,“我记得,你娘亲的故乡,在很远吧?渡过大海才来到这边,对吗。”
“嗯…”何文泽抬眸,看着陈皓秀气的眉眼。
陈皓也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
“她走过的所有路,尤其是她用生命越过的那片海,都在你眼睛里。”陈皓温柔的笑了起来,挑起他的下颌,“甚至还有一点海上独有的,细碎的星辰。”
何文泽一愣,久久未曾答话,直到手里抱着琴有些酸痛,他才缓过神来。
“您是第一个,说我眼睛好看的。”
“我记得你小时候,我就说过你这双眼睛很可爱。”陈皓打趣了句,“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天是子瑜他让我来告诉你的,时笙回来了。”
何文泽的眼光忽然一亮,唇角也沾了微微的笑意。
“不过…我很抱歉,很多事情你需要做好准备,我们毕竟道路不同,我没有办法向着你。”陈皓看着他手里的琴说道。
“自然,多谢您。”何文泽知道他的性子,也不爱多问,有什么事大不了拼了命去搏一把而已。
“好。”陈皓一笑,“梳子给我,我替你梳头发,乱糟糟的像个什么样子。”
何文泽听话的将梳子递给他,满心里想的都是时笙。
平安回来了就好…
他在意的却不是别的什么,只是很想见时笙,想问问他,最近可还好。
是无上荣耀还是事实真相,这些东西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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