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穷酸读书人

　　却说王著从旧曲山陈独微坟前收好行囊离开时已是中午时分，踏上返程官道徒步走回小镇。
哪怕身为予荓书院的学生弟子却依旧是个凡夫俗子，注定脚力不会太快，比不得王朔锋与李平泩两拨人，抵达小镇之时已是明月高悬星辰点缀的光景。
站在南城门口已经打烊了的茶水摊子之前，年轻人估算了下时辰，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没开始夜禁，不然自己就得在城门口将就一宿了。
与守城将士递交县衙发放的行令牌后，毫无阻拦的进了城门，一路沿着街道而行，走过纵横路口转至东侧偏北，是去县衙大堂的路线。
王著与好友龙清淮抵达小镇后就一直借居县令大人府中，不过自从好友出事，县太爷就整日待在县衙也不回府歇息
根据衙内差役所说，这一月县令大人寄往皇城的书信都不下十封，都如石沉大海毫无音序，昨日王著拜访时，这位沙场老卒出身的县令大人脸色憔悴满眼血丝。
龙清淮一案，证据确凿，事无巨细都被刑部记录在册，从出事到被缉拿送往皇城的刑部大牢，前后不过三天时间。
朝堂之上也因为这一事斗争不断，以文官一脉嗓音最大，既然证据充分，那这罪名已然坐实，早些有个结论也好对对小镇百姓有个交代。
而北方武将则是连连上奏称此事还有许多疑点，不能凭借他人言辞就妄下断言，毕竟作为台前之人的龙清淮还没亲口承认下毒杀害泛红楼艺女一事。
于是乎，每日早朝，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武将们可谓都是战场厮杀出来的主儿，吐口水不太行，所以一有吵不过的时候就露胳膊卷袖子，随时准备往文官老脸上招呼，还好有当今陛下坐镇，龙威浩荡，双方这才没真的动手。
若龙清淮只是县令独子，就算涉及人命官司以不至于让朝中大佬们互相喷唾沫星子，怪就怪在他的另一层身份——予荓书院的学生弟子。
也就是因为这层身份，龙清淮只是被收押进牢狱还没被问斩。
王著出身于官宦之家，这几日他也没闲着，除了从家中询问朝堂局势之外，还将这事儿禀告给了书院先生，希望书院那边能出面为龙清淮担保一二。
可最终书院所给出的结论让年轻人有些心寒，回信当中只写了四个字，“知道，在等。”
正如信上所述，王著这些日子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等。
按照现在的形势，估计结果会恨不尽人意。
走入县衙大门，一路来到后堂，县令大人真在一处凉亭内独自打谱，从脸上看不出悲喜神色。
廊道当中有个头发花白车夫打扮的老人驻足站定，见年轻人到来之后笑了笑与之点头示意。
自出事之后，衙内大小事务都由县丞打理，县令大人就天天把自己关进案房之内，没人知道他具体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县令大人姓龙，名鉴鱼，是个两鬓霜白的中年男人，沙场武卒出身，哪怕已经走出战场退居此地担任文官已有十数年，今日未曾穿戴官衣官帽，天气渐渐寒冷，一袭灰色长袍略显单薄了些。
男人面容刚毅，棱角分明，不过双眼当中血丝弥漫，一股说不出的憔悴之感。
王著走进凉亭，摘下书箱搁在地面，对着龙鉴鱼执晚辈礼，恭谨道：“大人。”
龙鉴鱼没转头，继续思索棋盘上自己与自己的对弈之局，神色有些木讷道：“王著，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不必按照官场规矩那一套称呼，你是我儿子的书院好友，称我一声叔叔即可。”
王著点头，“是，大人。”
龙鉴鱼也不再乎，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他随口问道：“此行可有斩获？”
寒酸读书人点点头：“在旧曲山见到了陈姑娘的坟墓，也算没白走一遭。”
“也好，毕竟这姑娘怎么说都是因清淮而死，终极是个无辜女子，在小镇又没亲戚朋友，按理来说清淮不在，应该由我走这一遭才对，辛苦了。”龙鉴鱼想起自己儿子有笑意有伤感。
自己从小身无长物，投身入伍后便被调度到朱雀与大燕边境沙场，整天将头颅挂在裤腰带上争军功，只是为了让媳妇儿和儿子能过上好日子，每次出城厮杀都不知道有没有命返回家乡，这样的日子一恍就是十余年，那些跟自己一样遭遇的老兄弟要么死在接触战当中，要么就是早早争够军功退伍返乡，或者是身受重伤半身不遂无奈之下才离开，比起他们，龙鉴鱼觉得自己很幸运。
这一辈子可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孩子娘亲去世时，自己还在边关，未能见到媳妇儿最后一面，导致清淮从小对于这个刻板父亲很不待见，特别是母亲重病去世之后，龙清淮态度更加仇视，他不像父亲那般体魄雄健，相貌更是随了母亲，典型的南人相貌。
十二岁那年独自一人去往予荓书院求学，龙鉴鱼也因为后背刀伤退居小镇担任一方父母官，从那时起父子两人相隔万里再无相见，偶尔几分书信来往，这层父子关系才能得以维持。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等到孩子从予荓书院来到青蒿镇，未曾想几天工夫便摊上了人命官司，还惊动刑部亲自关押审理，一系列事件前后变化，让这位上了岁数的中年男人先是幸喜又成为绝望。
这一月以来用尽办法想要为龙清淮找一条生路，但成效都不尽人意，旧军部上级给的答案跟书院那边一样，都是个等字。
哪怕龙鉴鱼再怎么心急如焚，也只好耐着性子静待最终结果。
龙鉴鱼提醒道：“你该做的都做了，今日之后你就安安稳稳待在府内，别四处奔走了，昨天你寄往家中的书信被我劫拦下来烧毁，你父亲在朝堂的关系好不容易集赞起来，最好别因为这事儿有什么牵连，否则今后的仕途之路无论是对你还是你父亲都很不利。”
王著皱眉片刻才平复，“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龙鉴鱼抬头看了眼繁星点点，挥手道：“走了一天的山道也是够累的，时辰不早了，回府歇息吧。”
与王著对话才不过三两句，还未等年轻人坐下，这位县令大人便下令赶人。
王著也没任何不满，心中估计是这位长辈神情憔悴的缘故，不愿意再交谈什么。
背起书箱走出县衙，乘着夜色走回县令府邸。
等年轻人走远，面色阴郁的龙鉴鱼这才沉声开口道：“人都走了，还不现身？”
与此同时，马夫装扮的老人走出廊道来到中年男人身侧时刻戒备。
话音落下，一个长相普通的汉子从墙角阴影处走出，拍手道：“不愧是沙场出身的校尉大人，不是炼气士或者纯粹武夫也能发现我的隐匿，佩服佩服。”
汉子说话时，嗓音软糯细腻，与他相貌反差极大。
龙鉴鱼连正眼都没瞧汉子一眼，“这次怎么不是姓吕的亲自来？”
那汉子也没在意，乐呵呵说道：“我师尊事务繁忙，一句话的事儿由我转告就好，就是不知道县令大人考虑的如何了。”
龙鉴鱼嗤笑一声，“你也配？”
要是换一个小国，凭借汉子一身修为足可以让一方知县毕恭毕敬，但这里是朱雀，整个龙腰州对于仙家修士管制最为严苛的王朝，就算是山巅老神仙见到手握权柄的中枢重臣都只能平起平坐。
换句话说，在朱雀王朝任何一家仙家门派都在官府管制之下，若有不服者大可以学着复刻宗那般迁移祖师堂，朝廷这边也绝不阻拦，但要想继续在朱雀开枝散叶就必须有官府颁发的行令牌，或者夹起尾巴做人，束缚心性不得扰乱百姓安宁，否则一律问责。
境界在这儿很有用，却不是全部，而朱雀王朝也确实有这样的硬气的底蕴，光是效忠朝廷的散修与武夫都不会比一座中型宗门迅速半点儿，还有墨家机关术打造的弓弩战舰，这些需要多人配合进行的厮杀重器，往往能使一群普通士卒拥有猎杀高层炼气士的能力。
所以龙鉴鱼这一句“你也配？”绝对不是什么失心疯言语，作为小镇权柄仅次于水师营编制的父母官，自然有资格调度此类猎杀修士的重器。
这位龙大人说话间，身旁的老车夫浑身气势一变，罡气激荡开来，全都冲着凉亭下的汉子而去，这老车夫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四境武夫，虽说破境无妄体魄衰退严重，但境界还在，要是玩命可真会打死人的。
罡风萦绕，汉子并未躲闪，甚至没有任何防御姿态，就这么任由罡气吹动衣角发丝，汉子也不恼，神情平静道：“可以试试看，反正我烂命一条，生来卑贱，就算身死，换一个知县独子的命也不亏，再说了，你儿子头上还有一个书院学生头衔，怎么算都是我赚了。”
“况且，你真舍得你儿子含冤而死？”说道最后，汉子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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