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柳中有雀
女人望不到黎明。
四周如此黑暗，矗立着的人只管矗立。他们看不到眼前跑过的惊慌失措的女人。
或者，他们看到了，却都不想染上一身腥。
前路，什么都没有，又好似什么都有。谁都不敢确定那黑暗中有没有吃人的小鬼。
可女人管不了那么多。
她不能被那些人追上。一旦追上，将会是生不如死。
……
“柳长使，您没事儿吧？”
丫鬟端着水盆在床边站着，眼里没有担忧。因此，她很快垂下了眉眼。
柳雀儿摸摸额头。是凉的。
看来，这丫鬟还算良心，至少没白看着她受罪。
“无碍了，你且先下去吧。”
“是……”那丫鬟低低应道。
——
“你为什么偏要让一个女人死？或许，她另有苦衷。”
少年嗤之以鼻，“朕自然知道她别有苦衷。活在这样的世上，谁不是有苦衷的？若她不碍着我，我自然会放她一条生路。事实却不是这样。既然她经不过我得考验，又触及了我的利益，自然就不能活着回宫。”
女人仍是坐在秋千上，时不时地脚点地，使秋千晃动，维持着自己悠然闲适的模样。
南殳看她，只觉一只残破的树灵这样若有所思的样子，很让人不舒服。
上位者的通病。瞧见本应在自己之下的人要比自己考量的更多，就会觉得他/她/它是在怀疑自己的决断、抵抗自己的威信。
少年不得不承认，这种来自于人类、莫须有的“自荣心”，他也有。而且，这等不切实际的内心情绪，真的有可能造成“千古恨”。所以，他使劲儿耐着性子，尽力让自己心境平和。
半晌，女人似是终于想通了。抬头看他。
“你说的没错。柳雀儿的存在确实对你的行为计划有着较大的阻挠。她更是直接连接公广等人的强力锁链，恐怕还不是一个人的细作。”
“只有这些？”
树灵攥着秋千吊绳的枯手慢慢收紧，“什么？”
“你知道的只有这些吗？如果是的，那也难怪你会对除掉她产生疑虑。”
柳雀儿，是生于绝境中、被资本逼迫出来的优秀探子。
南殳查到她最初的背景时，也曾为她的经历嗟叹。只可惜，之后她做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再也让他可怜不起来。
青楼万花楼的头牌。为了坐上这个位置，柳雀儿亲手制造了三场命案、并全身而退。这三场命案，都根据坊间对当今皇帝、也就是南殳本人的议论而起。
经过坊间造势之后，她又早早提供证词，说死去的三个姐妹，都公开参与议论过当今圣上。又引导官府找到那三人向亲人或者好友表示对当今圣上不满的书信。
根据遥案国法，对皇帝不敬者，证据确凿，无论如何，都应当判处死罪。
在遥案，根本就没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说。这也正是柳雀儿的第一突破口。
第二突破口，便在杀人动机上。
其实很明显，那三人都当过头牌并在头牌的身份上死不瞑目。而柳雀儿是之后继任的头牌。
柳雀儿被杀害的风险大，杀人的可能性自然也更大。可她偏生用了苦肉计，将自己弄个半死，又雇佣了死士替她顶罪。
官府被搞得焦头烂额。这件案子，若不是南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恐怕也要被绕进去。
死士出动，出于他的疑心病，更可能怀疑凶手与江湖势力有关。进而，离正确的道路越来越远。
三头牌被刺死案，最终，官府以模棱两可的判案词结案。又因为死去那三人对皇帝多有不敬，细节处，他们甚至连碰都没碰。
第一突破口充当心理暗示，第二突破口，则拼的是胆量。
谁都不会敢去想，一个以色侍人的青楼女子竟然敢与死士扯上关系。
在官府眼里是配合办案的主要证人，在民众眼里，她则是受“大胆进言”之人“牵连”的无辜女子。其涉世之深，甚至能让民众将幕后黑手的身份怀疑到办案的官府头上！
巧言令色达到极致，便能拿捏人心……
柳雀儿想必是恨他入骨的。南殳想。
不然，为什么在与观丞相联手前夕，又不惜三次委身于人。那第一次，还是她真正失了少女清白的第一次。
后，观丞相更坚持将她送入宫中。
痴傻皇帝配不洁之女，这多般配啊。
这波操作，简直戳正了他的脊梁骨。
卖身葬母，孝感天地？被人追杀，反抗到底，贞洁烈女？
是，他都承认这些。
但她于旁人磅礴的恶意，他更不能视而不见。
南殳第一次因为这样一个弱女子怕了。
人心果然还是人心，复杂如斯，让他自愧不如。
……
“别那样看着我，我可不吃人。”
少年瞪她，“那为什么你第一次见我搞得那么恐怖的氛围？”
树灵揉揉自己发僵的脸颊，“主持没与你说吗？大树死后，我总是吸引一些孤魂野鬼过来。来寺庙里参拜的客人有时候会误入此地。如果，我搞得氛围不吓人，那他们可能就会奓着胆子到我附近来看看。到时候，他们就会被真正的恶鬼缠上。”
“所以你就装鬼？”
树灵点头。
“那你说的天定之人和三百年是什么意思？”
树灵垂下头，又缓缓荡起秋千，“大树依靠运脉而生。可大树运气不好，生在其右国国运枯朽之时。那时候大树力量薄弱，只能选择与其右国的运脉相连。”
南殳挑眉。他似乎知道这树灵什么意思了。
也没多复杂。就好像一个游戏账号为了能继续玩下去只好绑定了一个快要死了的人的实名认证。结果，明知道这个人快要死了，却更换不了绑定。
而这游戏账号又偏偏是一人独一份儿的。那个人死了，这个游戏账号也只能跟着那个人慢慢消失。
“那你等我有什么用？我又不可能替换你那个实名认……啊不，运脉。”
“你可以的！大树选择放弃苟延残喘，直接自我消亡就是最好的证据！”
“哈？”账号销毁了……那不是什么都没了吗？还能卡bug换绑不成？
少年抓抓自己的头发。果不其然，又掉了几根。
“大树有着涅槃的能力。它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但也只有一次。它将自己的命交给了你啊！只要你带回神灵湖的湖水，它的种子就能被重新唤醒！”
许久。
久到树灵眼中期待的光芒逐渐熄灭。
少年终于开口。
他说得却是，“我拒绝。不好意思，我不想走什么修仙之道，也不想寻什么机缘。我想做的是……”
“狗皇帝，去死吧！！”
“噗——”
血肉被刺穿。
女人手中的短剑落在地上。上面，干干净净。
南殳冷冷望着即便仰倒在地上、嘴中却依旧在咒骂的柳雀儿。他的心中只对她有两个字的评价——泼妇。
如果他没有在装傻子，在柳雀儿被送进宫的当天就可以将这女人杀了，然后治观鹫的罪。
可是他还不能。他还必须装傻。他还要与朝堂中的那些个豺狼虎豹继续玩儿着无趣的游戏。
他要的是诸国来朝，而不是一国的强盛。他有大计，所以必须仔细谋划，不能轻视了那些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漏洞。
尽管他已经有些腻了，但这口不爱吃的肥肉他必须咽下去。
可关乎到柳雀儿，他却要她必须死在当下。
越快越好，他几乎一分一秒都不能等。
是因为他与树灵说得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更多的，更让他恶心的，是这女人对他愚蠢地挑衅。
因着观鹫和她这肮脏的挑衅，他必须要她赶紧去死。不是因为她害了多少人，只是因她来到他的宫殿时，不是完璧之身。
……
南殳背对着树灵，静静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眼神中冷漠冰冻着的笑意，他肩上的达鸭鸭以及背后的树灵，都未看见。
若是公落晚在这儿，就能听到少年内心一声不屑的冷嗤。
“你这个回首剑用的不错啊，看来，你的确不需要大树的帮助。”
“答应我个条件，我就派人去找神灵湖。”
等树灵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的时候，少年已经扔了染血的手帕，重新佩好短剑、别在腰间，往前去了。
“什么条件！”
少年侧首，“朕曾听闻，神树有记载万灵之象的神通。你是树灵，应当还具备一些这类特性吧？”
简言之，就是录像功能。
树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你是要……？”
“没什么。帮我记录下与主持来往的香客。三日之内，我会为你寻回神灵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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