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好自为之

“原来是他”花依藤微微点头：“许虎道，白水堂的二哥”。

那只海东青就是他的信物，这人原来在辽东当匪的时候，一声鹰叫不知让多少人闻之色变。

许虎道一脚踩着窗台，一手解开鹰腿上的竹筒，然后从皮袋里抓出生肉条抛了出去，看着海东青扑翅飞向天空。

竹筒里有张小纸条，不用猜也知道金子已平安转移。

他似乎很满意今天的行动:“忠亲老儿，让你的人后撤百步”

从不受威胁的忠亲王竟然毫不犹豫的掉转马头，大队亲兵跟着“哗啦啦”的退到长街尽头，李琅语拔出腰刀，紧盯着萃华楼的正门。

终于，李冠英和老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大家都松了口气，李琅语正要抢上前去，二楼窗户里忽然多了几只燃烧的箭簇，一个声音高喊：“除了这对老夫妇，谁都不许动，否则烈火无情”。

风中有股浓重的煤油气味，李家二老边走边咳，挥动双手：“……语儿，依他所言，为父与你娘亲身上皆淋了火油……也请王爷息怒，让那贼人自去了吧……”。

街上看热闹的人顿时哗然，纷纷捂着鼻子后退。

我看见李琅语狠狠的把钢刀扔到地上，大声说：“无耻之徒，滚吧，今日不为难你们便是”。

许虎道大笑：“如此多谢，告辞不送”。

话音未落，一道圆形的光柱猛的晃过他的脸，在他闭眼的刹那间，右胸“扑”的中了一只弩箭，仰面便倒。

没人看清这只弩箭是从什么地方射出来的，但我却注意到湘雅居二楼的窗户里有个手持奇怪物体的女人。

女人青纱遮面，最令人怀疑的是那个物体上安着个类似瞄准镜的装置。

冯春蕾！我正要指给花依藤看，却听见楼上猛然响起一声怒吼，火光忽闪，几辆事先洒了硫磺粉的柴草车被引燃，霎时浓烟弥漫、火舌狂卷。

李琅语疯了似的冲向李老夫妇，眼看就要赶到身边，“嗖嗖”的破风声中，两位老人后背中箭，化成火人，在地上哀嚎翻滚……。

我被人群推来搡去，回过头来找五格格，长街上烟雾缭绕，迎面吹来，呛得直流泪。

“别管五格格了，趁着混乱，正好甩了勾子”。

花依藤带我拐了两条巷子，在一处宅院前停下，这宅院不大，门上的漆皮开裂、扣环生锈，显然平时不太有人来往。

门额上挂着四字刻匾：明德惟馨。

花依藤用指节轻叩三次，停顿了一下，又叩了三次，门吱扭打开，一个男人侧身让我们进去，自己伸头张望了几眼，关门落栓。

这男人脸色蜡黄，消瘦，仿佛身患恶疾，

“李大人今日在萃华楼上宴客”他望着远方升起的黑云：“难道秋风堂要再次对五格格下手？”。

“与秋风堂无关，扯旗的是白水堂，仗着金樽的由头，赚了一千几百两金子”花依藤叹了口气：“只是李冠英夫妇所伤甚重，怕是活不成了”。

那男人吃了一惊：“既得了赎金，为何要害李老夫妇性命？这般做法，赤鹰帮岂非又要沦为绿林黑道？如今谁在刑堂掌事，还是杨柳白青么，怎容得下白水堂如此胡闹？”。

“事发突然，白水二哥心口中箭，凶多吉少，手下一时激忿，自然要还以颜色”。

“破财免灾许虎道！此人一生豪横，可知暗算者是谁？”。

“当时李老夫妇刚逃出酒楼，所有人皆替其捏把了汗”花依藤摇头说：“想必无人看清弩箭从何而来，也不象官兵，许虎道虽已放他们离开，可并未脱险，因此忠亲王才迟迟未下格杀勿论的命令”。

“流金樽是否真的藏于王府已不重要，只要李大人认定王爷与李老夫妇之死有推脱不掉的干系，日后必成为一块心病”。

“不管怎样，事由金樽而起，两人之间既生嫌隙，岂不对咱们有利？”。

那男人点点头，皱起双眉。

我猛的发现他这一点很象花依藤，都有皱眉的习惯。

“金樽尚未现世，便已累及多人，玉娇，当前不止一双眼睛盯着忠亲王府，那花依藤能否得其所愿，非你我二人可以掌控，且这女子颇多怪异之处，难以尽信，你……你不如跟了玉林回去，何必为我这半条残命赌上一生”。

花依藤怜爱的看着他：“是因我而内疚么？自从表明了心意，你似乎沉重了许多”。

“也胆怯了许多，玉娇，咱们索性走了吧，能陪你开心一日，远胜过苟延残喘”。

“我心有不甘，苦等多年，眼看要水落石出，怎能不放手一博，博它个天长地久”。

两人忽然含情脉脉的互吐衷肠，我有点措手不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侧头咳嗽了一声。

那男人立刻把目光转向我：“这位便是要只身入虎穴的那个阿来么？嗯……身形单薄了些，相貌却有几分相似，不过说屈竹生已成废人的话，倒也顺理成章”。

他领我们进屋，备加小心的从箱子里拿出各式瓷瓶、铜盒，分别盛着黏胶、不同颜色的细粉、毛发、胡须，甚至还有十几张惟妙惟肖的皮质面具。

花依藤告诉我这些是真的人皮，从刚咽气的人脸上剥下来的。

我一阵反胃，特别是当那玩意贴上来的时候，冰冷滑腻的感觉差点让没我吐出来。

“……玉娇姑娘……”我脸上的人皮绷的越来越紧，嘴被扯变了形：“……你说屈竹生对谷霁祥有……有大恩，说来听听嘛，我也好见机行事……”。

“那是在五年前，谷老棺儿在野地挖坟掘墓，刚从洞中爬出，便见一女鬼在面前俯吸人血，地上干尸横七竖八，死状狰狞可怖，老棺儿不禁受了惊吓，发出声响，眼睁睁瞧着那女鬼直扑而来，竟不知躲避，所幸屈竹生路过此地，给了女鬼一镐头，趁它摇晃不定之时，两人才逃出生天”。

花依藤一边帮那男人擦汗，一边说：“谷老棺儿从此吓破了胆，不敢再发死人财，因会些武艺，求着屈竹生作了引荐人，入了帮，几年间升为三元堂的二哥”。

五年前！吸血！干尸！难道是魏家屯惨案？

那男人说：“正是这桩鬼怪奇案，至今无人能解”。

“世上真的有鬼吗？”我怀疑是冯春蕾干的，但为什么要吸这么多血？

“明处的是人，暗处的便是鬼”花依藤笑了笑：“你我三人也是这世间的鬼魂”。

马玉娇是花依藤的替身，在她看来，我同样来历不明，而至于那个病怏怏的男人，很可能是藏于忠亲王府或者李府的眼线。

听起来象是在自嘲，却莫名的多了份伤感与无奈。

铜镜就立在我面前，里面的自己慢慢的改变了模样，最终成了一个尖下巴、凹脸颊的落魄秀才。

那男人抬头看了眼太阳的方位：“十二个时辰里不可大笑、皱眉、出汗、沾水，之后可固形十日，那怕用力揉搓也不会露出一丝破绽”。

他边收拾工具边向花依藤说：“李老夫妇遭次大难，恐怕已全城皆知，我若再不现身，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你和阿来就呆在此处，锅里有早上烙得的油饼，将就一夜罢”。

花依藤送他出去，我听见两人在影背墙后面低声交谈了几句，接着关好院门。

“玉娇姑娘”我仰着脸，用眼角瞟着花依藤进来：“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哦……”。

“你肯做花依藤的替身，是因为这个男人，对不对？”。

“此事盘根错节，一两句讲不清楚，阿来，你可知何为绝境？那种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孤苦绝望，非亲历者不能言明”。

她轻轻的坐在我身边：“爹娘走后，姐姐曾到处打听我们兄妹消息，哥哥心感其恩，却不愿与她多有接触，宁愿带我浪迹天涯，靠些花拳绣腿卖艺为生，直到遇到老帮主……”。

赤鹰帮的帮主名叫周海川，长眉细目，虽说年近五十，脸上却只有少许细纹。

他的前半生是个谜，忽然就出现在江湖中，忽然吞并了声名狼藉的短刀会，又忽然创建了赤鹰帮。

马玉娇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小酒馆，隔着珠帘看过去，小间里还有三男两女，不停的吃菜喝酒，几乎不怎么说话。

看着店小二端着托盘一趟趟从面前经过，各种肉香直往鼻孔里钻，正在吃面的马玉娇恨不得伸脚给他使个绊儿。

面是素面，却能抵御深冬的寒意，但随后来的几个人却让她很不舒服。

领头的是个穿着厚氅、戴着貂皮帽的胖子，如果不是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他根本就不会来这种小馆子。

胖子斜着眼睛在酒馆里扫了一圈，冲兄妹俩一呶嘴，身边的随从径直走了过来，毫不客气的用脚踢踢桌子。

“滚开，乡巴佬”。

面汤洒了出来，溅到马玉林脸上，他坐着没动，继续吃。

掌柜的马上过来劝：“这位爷，实在对不住，今日天寒地冻，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委屈你挤挤……”。

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个大嘴巴：“你娘的闭嘴，睁开狗眼瞧瞧，我们爷能跟这种人同桌么？滚，滚，蹲门口吃去”。

那随从低头看了看：“哟，清汤白面，没滋没味，我来于你加些料”说着往面里吐了口唾沫。

马玉林忍无可忍，猛的揪住他辫子往下按，脸“砰”的把碗砸的粉碎，哀号声中，众随从扑了过来，将他死死压住，马玉娇上前又踢又打、连抓带挠，被胖子从后面勒住，另一支手随势伸进她衣服。

马玉娇挣脱不开，一口咬住胖子的胳膊。

胖子杀猪般的惨叫不止，人跌跌撞撞的往后退，左手捂着右肩，鲜血滴滴沥沥，酒馆里的人这才发现，他的右臂竟然被齐齐斩断。

断手掉在地上，马玉娇骇的面无血色，刚才在小间里的女人已经来到身边，温柔的将她搂在怀中。

“女子肉博，多有不雅”那女人掏出手帕把她嘴擦净，小声说：“日后跟我学习兵刃可好？”。

没等她回答，另一个女人从后面绕出来，“嚓”的将长剑入鞘：“要学就学剑，看那个再敢动你分毫”。

她黛眉杏眼，俏脸紧绷，两个女人如同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是对孪生姐妹。

那群恶奴早被吓的屁滚尿流，扶起胖子逃出了酒馆。

“这么说，她们就是你的师傅喽？”。

“不”花依藤说：“我的武功是老帮主亲授的，除了我，帮里有职有位的都受过他点拨，可不知为何，他始终不肯收下一名正式弟子”。

“这对姐妹是什么人？”。

“从那次分手后，我再没见过她们，也问过老帮主，他却笑而不答，总之我们兄妹便入了帮，哥哥自愿去了秋风堂，刀光剑影里挣足了五千两银子，让我还给姐姐，谁知姐姐病的越发厉害，甚至到了无法见人的地步，只能求我替她打听金樽的下落，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偏生又遇着了他”。

花依藤黯然说：“他那时身中奇毒，被迫听命于人，而那人与姐姐有莫大关系，我犹豫再三，便应了她，留在倚红馆里可谓一举两得，即可助姐姐遂了心意，他也有望脱离苦海”。

她似乎不想对我隐瞒什么，有问必答，让我很是感动。

“我既决心用你，自然要让你先信得过我，否则你怎肯以身涉险？再者，那六少爷多半已知我是赤鹰中人，又何需你来挑明？更何况，城门日夜紧闭，就算你狠心抛下妹妹独自逃走，也无路可投”。

我满嘴苦涩，原来她让小春去陪胡立菁的目的，是怕我们逃跑，刚才被无条件信任的喜悦一下子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种吞了鱼饵的感觉。

接着她又无情的告诉我，小春固然称不上高手，但对付两三个大汉绰绰有余。

“我劝你好自为之”

她回头看我，愣了愣，眼神逐渐迷离起来，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忽然清醒了，满面飞红的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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