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揣摩

王恭的身份与从前早不可同日而语。一个东躲西藏，不敢以真实身份见人的亡命之徒，哪里敢给人任何承诺呢？

        他静坐着看江栀重新捉起锉刀，小心翼翼试探着在石头上琢磨刻画，良久下定决心，将系在腰上的钱袋取下来，放在江栀面前：“这里有十几两银子，你先拿着。等将来……”

        江栀方才不过一句玩笑话，却见他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非亲非故就给她这么多钱，自然不敢也不肯收，噗嗤笑道：“林账房怎么这般老实！我又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要你的钱作甚？”

        她望着那素净的钱袋一眼，一双好看的远山眉弯起，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他此举的另一层含义。

        人对陌生人的善意总有限，可林账房与她不过萍水相逢，却愿意毫无保留地亲手教她一门立身之技，愿意将身上的银子都倾囊相授。

        若非对她别有所图，那就是他心中实则暗自爱慕着自己？

        若是从前，江勉还在山阴做县令之时，一个小吏的儿子来对她献殷勤，她自然会多留一个心眼，甚至不屑于瞧他一眼。可眼下她被父亲厌弃，声名狼藉，患难之中一点一滴的善意便那样弥足珍贵。

        江栀停下手来，飞快地扫王恭面颊一眼，从他故作坦然的神色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局促地不自在，一瞬间便确信了自己心中本只有三分的怀疑来：他对自己有好感，却含蓄内敛，不敢在她面前挑明心意。

        怀疑的种子一旦生了根，王恭的一举一动便被赋予了一层别样的含义。

        他用砂纸磨去匾额表面的髹漆，眉眼专注认真，似倾注了全部的心神；

        他站在她身后察看雕刻的进度，偶尔的矫正和讲述态度温煦，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见她的手掌被磨得通红，便找了厚布条缠在手柄上，事无巨细体贴入微；

        顾嬷嬷这顿饭一直做到午时之后，她听到他饿得肚子咕咕叫，却没有半分不耐烦的神色。

        越是近距离的接触，江栀便越发觉得他与寻常男子的不同之处来。

        江栀在幼年时曾见京都许多同族的男丁回乡祭祖。那时祠堂的门打开，她心中十分欢喜，雀跃地跟在父亲身后，也想进那扇从未曾踏足的房门瞧瞧热闹。

        可这一腔挚热却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兄长断然呵斥，抬脚将她拦在门槛之外。那时她很不服气，小小的身子紧紧抱着门槛，用尽全力一个劲往里头钻。

        她从未意识到她连进自家的祠堂都是不被容许的错误，直到看到一个威严的族伯训斥了父亲几句，而后江勉再顾不得趋奉在人家跟前，慌忙跑过来，提起江栀后心的衣裳，一把将她推下了那道高高的门槛，恼怒地吓唬她：“再爬当心爹爹打断你的腿！”

        那一天，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被抱进那道门槛，江栀扒在门边，艳羡地望着他们。祠堂里点着长明灯，檀香的气味随着袅袅青烟弥漫。她望着里头的人一脸虔诚地鞠躬叩拜，独她这个异客巴巴望着那一切，却被隔绝在外。

        这些年耳濡目染，江栀虽从不曾看轻自己，却在心底认同着身为女子，是一桩遗憾。就连当日她抄了书去店中卖，那掌柜的也因她是女子，而嫌弃她的字笔力不够遒劲，空有其形却无筋骨。

        其实哪里是她的字不够好呢？别人不过看她是女子，所以诸多挑剔，想要她知难而退。

        可王恭却告诉她，哪怕她是女子，气力不如男子，但只要找准门道，耐心打磨，假以时日也能成大器，终有一日，不必依附于谁，也可成长为一棵足以遮风避雨的大树。

        他将只传给男子的技法倾囊传授给她，在她焦虑忧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能胜任之时，除了宽慰她，还会帮她想办法，教她试着用小锤子收着力道轻轻去敲打刻刀……

        他不强迫她，在她初遇到困难时也想过改弦易辙，可只要她还喜欢，他从不泼她的冷水去打击她。

        在王恭第四天上门之时，给江栀带了一套崭新的刻刀，大大小小十几把，每一把手柄上都用柔软的细棉布缠了。

        “原想买一张皮子，比着你的手掌缝成护具，也不怕再伤到手。只可惜这边的集市太小，一时寻摸不到。”

        他看着江栀兴致勃勃地一把把挨着拿起刀具在匾额做成的板子上试，嘴角也不自禁扬起笑意来。

        江栀满心按捺不住的欣喜：“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这几天写字刻书，手腕上吊了沙袋，我自己觉得力气大了不少。”

        她说着比划起手腕，做出一副恶煞煞的样子，好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瞧见没？砂钵大的拳头，一拳能打死一头野猪了！”

        王恭无奈笑看她这副幼稚的模样，伸手抓住她“砂钵”大的拳头，略一使力，原想一个小擒拿手，将她手腕扭到背后，忽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不过是个老吏的儿子，腕上的力道一卸，倒成了抓着她手不放的登徒子。

        江栀望着他骨节修长的手，耳根倏地红了。

        他若不喜欢她，怎会操心她的事，甚至将赠她的刻刀每一柄都细细缠住呢？

        他若不喜欢她，又怎会抓着她的手不放，眼中忽而有羞涩窘迫呢？

        江栀心中明晰了这件事，细细碎碎地喜悦便悄然漫过了心底。

        王恭忙说起正事，打破眼前这一时的尴尬。

        “眼看入了冬，方家的年画作坊也将要开工。你这两日自己琢磨一张样稿刻了，不需多繁复仔细，图案以简单喜庆为宜，什么时候准备好，我便什么时候带你去方家试一试。”

        因怕江栀紧张忐忑，又道：“许多心得是在日积月累中渐渐习得，纵使眼前不能做到尽善尽美，可一张寻常只卖几文钱一张的年画也无须费多大力气去精雕细琢。有我在，你得到这份差事想来问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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