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桂花鲊鱼
这林账房沉默寡言,问三句答一句的样子,显然对那妇人家中的小姑没什么兴致。旁人为免她尴尬,忙岔开话题,讨论起挖藕的窍门来。
“叶儿肥壮的,底下反而不长藕。非得瞧着伶仃细瘦的梗子底下那藕节才肥呢!我前两日白瞎许多力气,到昨儿才算晓得这一桩。”
……
几个妇人因此七嘴八舌说起各自的心得,又讲这两日新鲜的见闻和见过的几桩糗事,一时间眉飞色舞,说得唾沫横飞。
这些人的日子不见得就有多轻松有趣,可愣是能苦中作乐,从中咂摸出有趣的滋味来。
江栀听着身边这一串串欢快的笑声,心头的沉郁渐渐也消散。人这一生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能有这样开阔的心绪和这份从容豁达,比什么都珍贵。
船行过半,天公不作美,密密匝匝的雨点在河面上打起一圈圈涟漪,江栀因半个身子在船篷外,布裙不多久便被沾湿。
“林账房,下雨了还挖藕吗?”
江栀探手去接雨点,也与旁人一样叫他林账房,向王恭打听接下来的安排。
王恭手下不疾不徐,仍按着先前的节奏摇着橹。
旁边的妇人嘻嘻哈哈从箩筐里取出蓑衣斗笠,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点子雨算什么呢?一程秋雨一程寒,这个月挖不完,到下月里就越发冷了。那时才叫真冻人。横竖都是泡在水里,有斗笠遮着头也没什么大碍。”
一个妇人接了江栀的话茬,一面将蓑衣穿在身上。
江栀这便明白,天时不等人,莫说是下雨,天上便下刀子,这些人该忙还是得忙。
等到那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藕塘出现在眼前,王恭将船撑到一座草亭边拴好,几个妇人也挑了箩筐,一路说笑着先去了。
江栀搭手遮住头,跟着几人上了岸,站在草亭之下,却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阔远的荷塘里,莲叶尚且还未完全枯萎,放眼望去,一丛丛采藕的人好似苇席上摊开的茧蛹,根本看不到顾嬷嬷在哪个角落里。
王恭从舱中取了蓑衣,正往腰上系油布,见江栀站在草亭下,布裙被雨水染湿了大半,冷风一吹,有些瑟瑟发寒的样子,手下一顿。
他紧抿着唇角,将那油布放在草亭边的石栏上。那油布他平日系在腰上,防水挡风,江栀未带雨具,瞧着样子堪怜,他一时恻隐,可一想到戴家幼子,心肠又变得冷硬几分。最终也只冷着脸,没有与江栀搭腔的意思。
江栀见旁人走远,不由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心头的疑问:“你既是方家的账房,为何那日又在我家的后宅里?”
王恭将蓑衣上的麻绳系紧,面色冷淡:“早些日子曾在县衙中谋了份差事,不过听候江县令的差遣。”
江栀听他如此说,晓得自她爹被罢免,衙中的人事难免被波及。此事因她而起,江栀唯恐他也受自己所牵累,忙心虚地转而问起他旁的琐事。诸如在藕塘里干活,一日能得多少工钱之类。
王恭诧异瞟江栀一眼。事实上从认出她的第一眼起,他心中也疑窦丛生。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闺秀,却穿得一身俭素,与一群妇人屈在小小的乌篷船里,巴巴地跟到这藕塘里来。
他身份敏感,故而早生疑心,一路上警惕万分,却并未发现别的蛛丝马迹。但心中尤不踏实,只冷眼旁观,暗自揣摩着江栀的意图,并不敢轻易露出马脚,打草惊蛇。
“挖出来的藕论斤称重,一文钱一斤。”
这个价格低得令江栀咋舌。
王恭却不以为然道:“有的人一天能采挖几百斤藕,算下来虽吃些苦,可工钱着实不菲。若家中有几个人同来,过年的银子便也挣到了。还有人是以此为生,家中上下十几口人,就指着苦这一个月,来年的花销便也不用愁了。
民生艰辛如此,自不关江姑娘的事。有民脂民膏供奉,你自可安然享受锦绣荣华。”
他语气淡然,江栀却从中嗅到敌意的轻视。她本有心想解释两句,可江勉为县令之时,官声并不大好,多说也是无益。
正好藕塘里有人见“林账房”到了,三三两两抬了装满的箩筐,沿着塘边的土路往草亭里来。江栀见他忙碌,也不同他招呼,自己提着裙角往藕塘那边去。
那挖藕的人中,同她年岁相当的人并不少。甚而有些半大的孩子,泥猴儿一般,滑不溜丢,干起活儿来却手脚十分麻利。
因王恭那句“有民脂民膏供奉,自可安享锦绣荣华”所刺,江栀起初本是要寻顾嬷嬷家去,这时却一意想与他争一口气,不想叫他看扁了自己。
她因一时寻不到顾嬷嬷,便在近处将绣鞋脱在了路边,白嫩嫩的脚丫子踩在草丛里,只觉得草根蛰得有些站不住,踮着脚将裤腿挽起。
她见旁人都把裤腿挽到腿根处,也学着将裤腿挽得高高的,又打下一个死结,而后扶着高高的莲叶,试探着伸脚下去。
王恭正指使着人将秤杆抬起,忽见身边几个人都朝同一个方向张望,下意识往那边一瞧,随即眉头紧紧拧起。
江栀一双腿又长又直,白得好似上好的瓷器,站在一片荷丛边上,才叫人知道什么是真真的亭亭如玉立。
“那是谁家的媳妇?我若讨得这样标致的娘子,连冷水都不叫她沾一回,怎舍得叫这样的女人来泥巴里刨食?”
“管她是谁家的呢,她不来这里,你岂有眼福见到这般人儿?被窝里都瞧不见一回,莫说是藕塘里。”
……
之后的话便愈见露骨,王恭将秤杆一撂,面色不豫,抓了旁边石栏上的油布便走进雨里。
因藕塘堤岸高,江栀好容易才抓着路边的杂草探了脚下去。她的脚趾也如手指一般,生得纤细流畅,脚趾头一粒粒似圆润的珍珠,落在淤泥里,顿时如明珠蒙尘,叫人看得心头一窒。
“你这是做什么?”
冷不防头顶有人冷冷开了口,听声气隐有些怒意。
江栀只转头看他一眼,并不大理会他,慢慢探脚往前头去。
于江栀来说,他只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管天管地却管不到自己。
她根本不记得景昃院碧纱橱中那件事。而在云台寺外,她曾从八卦镜中见过王恭的背影一次,但那种小店中的东西粗制滥造,隔得又远,模模糊糊地也瞧不太清。
原本江栀见着他就有两分不自在,方才王恭言辞有些不敬,她心里也十分介怀。她只觉此人待自己很有些盛气凌人,因此更不愿搭理他了。
她记着方才船中几个妇人所说的心得,瞧准了一株矮小伶仃的莲叶,想走到那边去。只是淤塘中自然不好走,冰冷的软泥陷着她的脚,想走一步拔都拔不出来。
王恭见机拉住她胳膊,一把将她拉了出来,兜头将那油布罩在她头上。
“我不管你到这里来作甚,但这不是江姑娘该来的地方。我一个时辰后会运藕去方员外家中,你且在草亭中等我,待我回去时将你捎到村口。”
“你来得,我为何来不得?我不吃你说的民脂民膏,连自己干活讨一口饭吃你也不许么?”
江栀有些气恼,也有些莫名其妙,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要豁达淡然,却仍有一股委屈的酸涩之意如鲠在喉。
王恭蹙眉,狐疑道:“我前些日子听闻江家连祖田都卖了,要往京中重新置办田产。看江姑娘这模样,莫非竟是谣言么?”
江栀并不愿在旁人面前揭自己的短,况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也不必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外人交待,因此只怼他道:“左右都不关林账房的事。”
又揭下头上油布扔回他手里:“什么东西臭得要死,你自己留着用就是。”
王恭这便有几分确信江家或是遇着什么不堪启齿的大事,如今当真是没落了,连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千金竟要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他心头憎恨江县令入骨,对江栀却总有几分别扭的心思在里头,见她不肯领情,只冷嘲道:
“旁人风吹日晒雨淋惯了的,浸在冷水里一整天连个喷嚏都不打。你这副身子栽这里一个时辰,只怕挣几文钱还不够抓药吃。”
江栀满心里的不服气这便偃旗息鼓罢了场,轻敛一双翦水秋瞳,烦恼道:“我阿嬷为挣银子到这里来挖藕。她五十多了,平日也没吃过这份苦,我怕她往后膝头要痛,这才来找她。你认得的人多,能不能叫人帮我找找?”
王恭未置可否,仍将那油布盖在江栀头顶上:“你去旁边洗过脚,将裤腿放下来,就在草亭下等我。这像个什么样子。”
因怕她不肯听话,又提道:“方员外家中原是做雕版年画起的家,近来他家的大师傅自立了门户,正缺个会版刻的师傅。这事也不难,若你不会,过两日得闲,我教你刻章,技巧都是一样的。”
江栀正愁山穷水复,听王恭肯教她,心里头一喜,放下一块大石来,一双桃花眼里不自觉横溢起湛湛的神采来,起先心头的那点不快早飞到了爪哇去。
因而王恭怎么说,她便兴兴头头怎么做,自己跑到小河边洗干净了腿脚上的淤泥,重新穿了绣鞋,又将裤腿上的死结打开放下来。
等聚在草亭底下那一群人忙完走了,江栀才笼着肩头披的油布往下头去,见王恭正与一个管事清点算账,自己便走到角落,默默坐在一边的石栏上。
那管事问起江栀,王恭只说是隔壁邻居家中的妹妹,因没见过挖藕,心里头好奇,非想要下水去试试。
那管事便摇头叹笑道:“这活儿可不好干。栽水里一天,腰都要弓断。也就是小姑娘家家没见过,才觉得有意思。”
王恭并没有闲心接他的话,核对完这一拨账目,便拎着藕筐往乌篷船上去。
等顾嬷嬷吃力地拎着一篮子藕往这头来,见着江栀,不由吓了一大跳。
恰船舱里装得差不多也快满,王恭便伸手接了她手里的筐子,让主仆二人赶紧着上船。
顾嬷嬷脸上有些忐忑,生怕江栀怪罪自己。江栀却捉了她的一双手,塞进了自己絮了薄棉的袄裙里。
“我这手冷着呢,姑娘家的腰腹最是金贵,受不得寒凉,你快些放手罢!”
江栀只摇摇头,一路将顾嬷嬷的手捂在自己怀里。
那日从藕塘回来之后,江栀便让顾嬷嬷去集市上买了两条草鱼。她伯母做桂花鲊鱼最是拿手,江栀曾在旁边看过几回。只是因颇为费时费力,自己却从未动手做过。
“咱们只两个人,费那些功夫做甚?那鱼沾个桂花味儿也还是条鱼,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织两匹布。”
顾嬷嬷见江栀去摇院子里的桂树,用筛子一颗颗清理花瓣,看得头都大了。
江栀抿嘴笑:“这鱼你可吃不着。这是给村里的林账房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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