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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账房先生


等楼氏留下来的管事收清了买卖田地的银两和佃户积年欠下的租子,自然后脚也往京都去投奔,这偌大的宅邸竟就只留下顾嬷嬷与江栀坐吃山空了。

        江勉不管这个女儿,楼氏自然不会好心到给江栀留些钱财。两个人手中的钱拢到一处,不过区区十几两,而一辈子还长,这点钱又够撑多久的呢?

        江栀起先并不当回事。她幼年读书时,先生每每夸赞她悟性好,自己也写得一笔好字。因而顾嬷嬷长吁短叹时,江栀便买了纸来裁,依着记忆,默写了诗经,拿去书店中售卖。

        本以为卖书是件极容易的事,掌柜的却挑三拣四。一则挑字迹,店中卖的书非是名家书法,尤其经书,讲究字迹规格一致,一眼扫过去整齐规矩,楷书一笔一划都要中规中矩,句读标注都需一丝不苟。

        二则挑纸张,挑墨水,甚而有同一页纸墨迹浓淡不一也不符要求。

        等他那一套严苛的挑剔之后,剩下能用的页数不过十之一二。且页边间距行距人家都有定数,并非是想当然的一回事。

        而山阴读书人众多,那掌柜的诸多条件,偏偏替他抄书的读书人却并不少,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正因如此,买书甚贵,可自己往店中卖书,价格却压得极低。因细算下来,竟与纺线刺绣等活计能挣的数大致不相上下。

        但织布刺绣这种活儿却没得这许多苛刻的要求。

        这大大打击了江栀默书的热情。

        顾嬷嬷便笑她眼高手低,须知这世间万事皆难,否则那么多读书人又怎会穷酸潦倒,人人都盼着仕途高升呢?

        过得几日,顾嬷嬷寻着了一个活计。隔壁村中有个大户人家,种了好几十亩的藕塘,如今正是挖藕的时节,因这活儿十分吃力,人手不足,因此要在周边村中雇大量的短工挖藕。

        顾嬷嬷平日与村中几户媳妇和婆子来往,闲谈中听了这茬,便兴兴头头说着要同去。

        原本她是县令家中的下人,旁人俱都以为她日子好过得很,看不上这样劳累的活儿,并没有叫她。可没想到她也是个钱钻子,听到哪里有能挣钱的差事,不拘怎样的活儿都凑着往里头钻。

        等顾嬷嬷回家与江栀一说,江栀却不许她去。

        眼下已经过了十月,天气一日日冷了,藕塘中的水哪怕放干,底下尽是淤泥。有时挖下去一臂深,连藕影子都见不着一条。

        江栀以往见过邹娘子挖藕,她那样的熟手,半日也不过能挖一筐而已。而顾嬷嬷已经年过五十,手脚长久泡在冷水里,将来关节都活动不得,每到阴雨天寒,骨头都要痛的。

        江栀将理由慢慢说与顾嬷嬷听。可顾嬷嬷嘴里是应承了不去,但次日天不亮,就悄悄出了门。

        江栀醒来时,天色才露鱼肚白。往日顾嬷嬷生火做饭时,她院子里总能闻到烟火气。但今日四下里静悄悄的,她深吸一口气,也闻不到那股柴火的味道。

        江栀起身四处找了找,却哪里还有顾嬷嬷的影子呢?小灶上温着一碗白米粥,并一个咸鸭蛋和几样小菜,灶膛里的炭几乎都已经熄尽。

        江栀将那碗米粥端出来,一点点剥了蛋壳。剥着剥着,却忍不住捂住了眼睛,心头微微有些酸楚。

        如今她过的日子自然远不及从前,但顾嬷嬷总不愿太过委屈了她。庄户人家一日只吃两餐,逢年过节才能见得到一点荤腥,但顾嬷嬷每日里却想方设法要为江栀准备些好吃的,且从来都只备江栀那一份。

        她仍当江栀是千金小姐,甚至不许江栀下厨生火做饭。

        以往那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江栀过得天经地义。可如今二人相依为命,江栀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看着顾嬷嬷一个人里里外外为自己操持,而她自己却仍高高在上地挑三拣四呢?

        江栀大口吃完了早饭,回屋脱下平日常穿的罗裙绫袜,褪下腕上的镯子,换了一身俭素的布裙。

        这是往日府中侍婢所穿,因府中卖了些人,楼氏为人素来扣扣搜搜,这一季的衣裳便省了并未发下去。但这样的东西自然不值当带到京都去,因而都堆在库房里生灰。

        江栀锁了门,往村子里转过去。她自从来这庄子里,几乎从不往边上的村子去。她这样敏感的身份,一举一动都招人闲议是非。

        但她想问问旁人,打听顾嬷嬷所说的藕塘在哪里。

        她没法冲顾嬷嬷发脾气,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指责她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故而,这挖藕的活儿,顾嬷嬷干一天,她就要陪着也去做一天。只能以此让顾嬷嬷改改主意,再不要那么固执,为挣钱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江栀才进村口,见村头小石桥下泊着一条乌篷船。一个艄公头戴着硕大的斗笠,躬着腰整理船舱中一些零碎。

        “阿公,今日村里许多婶子往邻村藕塘中挖藕,你可知道怎么走?”

        江栀扶着桥栏,探身问他。

        那人未抬头,只应一句:“就在下游十里。”

        江栀见河边草丛中果然有一条小路,正待从旁边梯道下去,桥那头又来了两三个女子,见艄公正撑船,忙大呼小叫着唤住他。

        “林账房!等等,捎我们一程呗!”

        也不等他同意,几人欢喜地跑过来,争先恐后往船上跑,一边打趣道:“走得早不如走得巧,咱们这一程坐林账房的船,省些力气可以多挖两筐藕了!”

        江栀听这群人也是往藕塘那边去的,有心想也蹭一蹭他的船,却又怕他不肯。正犹豫,船上一个小媳妇抬头冲江栀招手道:“快来,挤一挤还坐得下呢!”

        江栀见艄公并未开口阻拦,便跟在后头,走去那小妇人身边,紧挨着坐了。

        竹篙在石桥上一点,乌篷船稳稳地划了出去。那艄公在船尾摇橹,几个妇人说笑着闲谈。因几人从前未曾见过江栀,便问起江栀是哪个村的。

        江栀将一双洁白的手藏在袖子里,并不敢对旁人说实话。她父亲曾是山阴县令,而今又往京中升迁。虽也算不得多尊贵的人,但好歹是一直娇养在深闺的千金,而今竟穿一身粗衣素服,说起来要去挖藕,只怕笑煞旁人。

        因此她只摇了摇头,抿嘴笑着,做出一副羞涩的样子,并不接话。

        旁人见她性情拘谨,话头自然又转到那林账房身上。

        原这位林先生是村中的秀才,方员外雇佣了许多短工,自然需要一个专门跑腿记账的先生,每日督促短工们将挖出的鲜藕洗净过称,结清钱款后用船将这些藕送至方家。

        人多事杂,这林先生却能在短短一两日内叫出上百号人的名字,这便是过人之处。

        有时许多人贪着多挖一点,迟迟不上岸,等天快黑时一窝蜂赶来过称,人多光线昏暗,又来不及记账,他都只先记在脑子里。

        事后对账时,方家在现场监工的管事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哪个人多少斤藕给了多少钱,一样都记不分明。

        可林账房心里的账却分文不差,一丝不乱,谁不说他有两把硬刷子呢。

        且他为人不讨嫌,不声不响地,上百斤的藕筐子总能搭把手帮着提一提,人生得又俊,因此附近的男女老少都喜欢他。

        “林账房,你这些年在外头书院里读书,家中有没有给你定下亲事?”

        江栀身旁那妇人热络地打探起旁人都关心的事。

        江栀原以为那艄公上了年岁,仔细一瞧,见他一张脸虽扣在斗笠底下遮住了大半,但身形动作矫健,薄薄的衣衫紧贴在劲廋有力的腰身上,显见是个年轻人。

        “没有。”他简短地答道,却并不妨碍妇人们的一腔热心。

        “我家中小姑手巧心灵,模样又好,不如我给你们牵个线?”

        许是头一回做媒,那妇人脸庞爬上红晕,极力吹嘘着自家小姑子有多贤惠。旁人见她有这个心,也一旁帮着腔,将那姑娘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甚而有人拉了江栀的袖子做比:“比这姑娘生得也不差了,稍微丰腴些,身子骨瞧着更壮实,好生养!”

        江栀默默拉了拉衣袖,因船棚底下位置有限,她与旁人挤在一条长凳上侧身坐了,不可避免地,抬眼便能看到那摇着橹的人。

        他从斗笠底下抬起头来,恰与江栀的视线相对,两个人俱是一怔。

        江栀方觉得此人十分眼熟,那人迅速垂下头去,硕大的斗笠扣下来,一直遮到下颌的位置。

        因这份震惊之下的欲盖弥彰,江栀倏然想起那时荣安堂跨院中那个人。

        她一直以为那人是刁准带来的亲眷。未曾料到他竟是这村中的一个账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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