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此间人家
元月十八。
各家歇客的日子,与惟院里却正是热闹,楚宜正笑着闹着要楚华剪窗花,大家聚到一处,是了,今日是楚衍存的生辰。
今岁是他二十一岁的生辰。
楚府并未大摆宴席,楚衍存禀了祖母,在与惟院里摆了席面,午时兄姊间自聚。
如果真的说起来,楚衍存好像是现今楚氏满门里最籍籍无名的人。楚老夫人是皇室贵胄不论,楚倾明和宁敏眉是上京城当年赫赫有名的才子佳眷,所生楚钟銮自小聪慧,得皇帝青睐一路提拔,是当今上京风头最劲的世家子弟之一,楚华和楚宜自不必提,从小名动整个上京贵族女眷圈,连带楚娴和楚容也有了名字,楚翛虽不踏足朝政年年游荡在外,却因行事妖异而流连花丛得名承萧公子,乃上京四公子之一,只有楚衍存因自幼病弱养病在外,连带楚府人有时都会忽略这位三公子。
以至于外人很少知道,楚衍存本是双胞胎子,他的同胞兄弟出生后多病,未足月就已经逝去,大约是娘胎里就落下的病根,致使楚衍存也自幼体弱多病。
宁敏眉为护住这个儿子拼尽了心血,如果论宁敏眉当年入家庙最放心不下的,大约就是这个儿子了,自她入家庙后,楚衍存就长期在他的师傅查道知那里调理身体,随着身体好转才慢慢回到楚府。
但二十一年来,陪伴楚衍存最多的亲人,大约还是楚宜。
楚宜很多个日子都在与惟院跟楚衍存下棋,尤其在陌瑾离开后,阳光正好的下午是,微风狂雨的傍晚也是,她与他两个人各执黑白,消磨了茶香。
菏泽会奉来一杯碧螺春和山城茉莉,她的三哥哥不喜欢调子重的,轻轻浅浅的甚至是只漂有浮香的山城茉莉,他就很喜欢。
慢慢地,菏泽就会替他拿来毯子盖上,然后在一旁继续绣着手中的绣活,楚宜没有问过,那些绣品都去哪里了,她不问,菏泽也从来没有说过。
楚宜放下手中的窗花,看着菏泽忙进忙出不掩眼底的笑意,她有些愣神。
如果是作为一个侍女,给哥哥给也就给了罢,纵然说出去多了些口舌是非,但还能有谁比她楚宜更多是非呢,她向来是不怕这些的,但楚宜每次若明若暗地提起这回事,楚衍存却从不搭腔,只是打趣笑过。
于是楚宜也就再不提。
依旧地是三人两杯茶,一副棋盘黑白,一面绣框万紫千红。
“姐姐,你看我剪的怎么样?”楚宜问道。
“虎头蛇尾。”楚衍存插嘴道。
“三哥你可不要说话,你不要以为今天你是东道主,我就不敢掀你的底。”楚宜威胁道。
“怎么?你掀,我不拦。”楚衍存一副任君自便的模样。
“前几日也不知道是谁躲沈家妹妹,连沈少龄都闭门不见了。”楚宜一出即中。
“你,你,唉。”楚衍存一甩袖子,掩面让长留推进内室了。
“你也少说几句,就你这么没羞没臊的,才敢这么说话。”楚华转移战火道。
“我可没有说错,那沈家妹妹也是温娇可爱的姑娘,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呢,他倒好,连门都不让人家进。”楚宜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一边说着,长安捧着一个匣子进来,禀告说是沈家二郎的贺礼,楚华并未多问,让长安进去内室交给楚衍。
“说到这里,也是不明白,三弟是怎么跟沈家二郎交上朋友的。”楚华难得发问。
“肯定是那沈少龄会钻营呗。”楚宜毫不客气道
“多嘴。”楚华道。
“是了,我是多嘴,当初姐姐你怎么骂他的?那不比我说的狠。”楚宜一脸促狭。
“沈家二郎现在是你三哥哥的朋友,还由得你这么编排他?不提了,过去的事就作罢。”一提起此事,楚华只能退让了。
“不编排,不编排,那姐姐你先说,王家什么时候上门啊?”楚宜现在是敢摸老虎须了。
“你这该死的,如裴,给我按住她。”楚华一边气道,一边要直接上手了。
“姐姐,好姐姐,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吧。”楚宜唬的跑出屋子,上喘不接下气地靠在廊边看,见楚华收了怒容才向前,谁知还是被结结实实地拧着耳朵回了房。
这时楚衍存出来了,指着楚宜道:“大快人心,普天同庆。”
楚宜气得大眼刀飞去,终究不敢再动作什么,只好紧紧地闭了嘴。
老老实实地剪完窗花,楚宜早把事给忘到脑后了,今晚等楚倾明回来还有家宴,中午只是几个兄弟姊妹之间小聚,等得收拾得差不多,楚华就叫摆桌上了。
小厨房的人是楚华从与荧院里特意叫过来的,与惟院里一向饮食偏清淡,多偏重做药膳和素食,楚华兼顾众口,早早叫了自己院子的人来忙。
流水的席面上来,极其繁复精美,往往只动几筷便罢了,楚华招手如裴来,她特意差人烤了一只鹿腿,此刻吩咐抬上来。
鹿腿果然吸引了众人视线,楚宜拦住下人,拉上袖子亲自上前片肉,切得一块大一块小,转身笑嘻嘻地递给楚华,完全不知道脸上抹上了一道黑灰——大概是手什么时候擦上了支架。
楚华接下,笑得弯腰,只好埋首在胳肢弯里,楚衍存故作平静,连忙饮酒一杯掩面,接过楚宜递过来的盘子后,楚华道:“还记得她小时候烤羊腿抹成花脸吗?”楚衍存终于也忍不住大笑。
他们讲起小时候的趣事乐不可支,基本上全都是笑楚宜的趣事,楚宜倒一杯连一杯地喝酒醉了。
“少喝点罢,晚上爹爹还回来。”楚华开口。
“今天是哥哥生日,我高兴,爹爹也高兴的,他高兴了,说不定比我还喝得多。”楚宜向楚华转过身,低声着。
“你这酒量能跟爹爹比吗?”楚华也只能无语。
楚华抢掉楚宜的杯子,楚宜嘟着嘴把酒壶护在自己怀里,伸手向楚华摇摇手指,她确实是喝不得酒的人,人称三杯倒,而且喝酒就上脸,此时脸颊已经绯红一片。
“玉妧,把酒给哥哥。”此时楚衍也开口道。
“哥哥生辰快乐,愿你岁岁平安!”一边说着,楚宜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一个酒杯,自己倒了酒向楚衍存敬去,楚衍存只好接下,两个人碰杯一饮而尽。
“玉妧。”他仍向楚宜伸出手去。
“哥哥,我开心的,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我只想我们一家子长长久久在一起,我不明白,为什么好多事情我都搞不明白,我想问姐姐,这是她想要的吗?她肯定会说,是的,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相信?我怎么这么没用呢?我是不是很没用?”楚宜显然有些醉了。
“来,你把酒壶给我,好不好。”楚衍存抬手道。
“不行。”楚宜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玉妧,给我。”楚华终于开口了。
“姐姐你别吓唬我,我不怕你。”楚宜现在是酒壮怂人胆。
“那我来拿。”楚华发话了。
楚宜一听,连忙嘴对壶地咕噜灌,等楚华夺下酒壶时,楚宜已经喝得一滴不剩,她灌得太急,劲一上来,片刻就趴在桌上昏睡了。
“看看,像个什么样子。”楚华笑出了泪,半边手倒掩着眼角,她偏头一抚,只是摇头。
“不说七妹了,她心里难受,大姐,你知道她总是想着你的。”楚衍存道。
“也不能在你生辰宴上没大没小的。”楚华叹气道。
“家里一应事务,是我帮不上忙,是我对不起你们。”楚衍存有些感愧。
“三弟,你不要这样想。”楚华道。
“陛下御赐婚礼的消息出来了,大姐,王家的事是真的吗?”楚衍存关切地问道。
楚华闻言看向楚衍存,这个一向文弱的弟弟此刻正满脸担忧,她明白他们的焦虑,哥哥楚钟銮亲自来见她询问前情后果,远在千里外的楚翛也递了书信回来问是怎么回事,楚宜虽然不怎么说话,却总是千言万语在眼里。
跟三弟之间向来都是她照顾他,但姐弟俩很少有如此交心的时候,楚华最多的牵挂和温柔还是交给了楚宜,其实对于楚衍存和楚翛,除了生活起居上的照顾,其他方面她做的还很不够。
“是的。”楚华应道。
“为什么?”楚衍存继续问道。
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祖母问的时候,她说:“我觉得他很好。”
父亲问的时候,她说:“我相信是上天的旨意。”
楚钟銮问的时候,她说:“比起任何天潢贵胄,王家总是好的。”
楚宜问的时候,她说:“有些事没有为什么的。”
百里律没有问她,他只说:“等我。”
现在楚衍也问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哪一句话,看着醉倒的楚宜,她心里又是一片甜蜜和酸涩,也许是今天开心喝多了酒,她慢慢开口道:“我也不知道。”
楚衍微微一愣。
“我不知道圣上的旨意,但这次也许是时候了,满上京城里,有多少人羡慕我,就有多少人看我的笑话,这次大家都很震惊的样子,可我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圣上难道会在乎一个摆设的想法?三弟,你是男子,你不明白女子的难处,有时候我羡慕你们,就会想如果我也是个男儿就好了。”楚华说着,便有些感伤。
“姐姐,你比好多男儿都强百倍。”楚衍存里尽是钦佩。
“强百倍也没法做主自己的婚事。”楚华饮尽了一杯酒。
“父亲这么多年一直韬光养晦,似乎无意于从龙之功,又何必这样安排。”楚衍存有些不解地问。
“批命一节,只是家里的旧例而已,咱们几个不都是批命取字的吗,当年是有人想给我们楚氏一门在皇上面前上眼药,谁知道问到智空大师面前,一语定乾坤了,都是阴差阳错。”楚华还是第一次解释这个问题。
“那看来想是四大家里的,不然谁有这种手段?”楚衍存问道。
“听祖母说不是,那家后来离京了,也就不再牵扯了。”楚华回道。
“真的?这样说,那徐家长女的事难道竟没有人安排?”楚衍存仿佛有些不信。
“我本来不介意替她推波助澜,谁知道早有人在运筹帷幄,也大约是她自己有意,你说,这么天大的福气,谁不想要呢?”楚华拿起酒杯,向楚衍祝酒,面颊虽红,却显得眼神格外亮。
楚衍闻言一笑,两杯一碰,各自饮尽。
这些话楚华从来没说过,却是她最真实的想法,楚衍不用再问,也一清二楚。
楚华智绝,从来不是盛名难副。
“姐姐,若真的去了王家也好,王家大郎为人端方,是个真正的君子。”楚衍存道。
“这个我知道。”楚华笑了。
“不论如何,楚家都会护住你的。”楚衍存这句话平静而有力量。
这句话太熟了,她听过好几遍了,可每一次响起在耳边,她还是眼眶发红。
她不得不转移话题:“三弟,祖母忙完大哥的婚事,就要忙你的了,你还不急呢?”
楚衍只好低头笑笑,问:“大哥定的哪家姑娘?”
“是胡家九娘,定的突然,所以大家都不知道,本来也要准备个一年半载的,祖母喜欢她,商量婚期,越快越好,她家也是踏实大方的人,就同意了。”楚华回道。
“这么突然?”楚衍存有些惊讶。
“大概真是两家有缘,大哥这次也不坚决反对了,祖母又喜欢的紧,所以顺利。说回来,三弟你呢?咱家又不是迂腐不化的人家,你倒向我说说?”
“我这样子,总是耽误了人家姑娘。”楚衍存哂笑道。
“你这么说,祖母和我就没法好过了,我不知道你心里还有这一层,这些年原是我疏忽了。”
“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堂堂正正的大家公子,何患无妻?咱们家尚公主也不是不行,难道你看上的是哪位公主?”楚华追问道。
“没有,我心里没有想法。”
“我听玉妧说,元安公主百里司暧常常来府里,你陪她是多的。”
“她是乱说,添油加醋的,公主每次来,都是玉妧自己陪着的。”
“我没说她不在,但是你也在,对不对?”楚华似笑非笑的模样。
楚衍感觉自己有理说不清。
他几欲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楚华一副心里了然的样子走了,醉酒了的楚宜就在与惟院的厢房里歇息,菏泽跟在身侧伺候。
“菏泽,公子有请。”长留轻声道。
“知道了。”
菏泽起身,仔细掖了被角,一路走去直到内室,她掀开水晶帘,缓缓福身行礼。
“你来了,来替我墨墨吧。”
“是。”
菏泽依言安静墨墨,楚衍却没有像以往提起笔,他只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菏泽。
“公子,我身上可有什么不妥,您盯着看也不提醒一句?”
“不,没有什么不妥。”楚衍闻言立即回答,菏泽停住动作,两个人对视。
此一时,胜有千言万语。
“姐姐说的,不算数的。”楚衍存开口道。
“大姑娘金口玉言,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奴婢向公子道喜。”
“是真的祝贺呢,还是假的恭喜?”
菏泽闻言一笑,又很快恢复,她看着楚衍认真的专注目光,低声道:“自然是真的祝贺。”
“哲哲,你骗我。”
“公子身份尊贵,我从没有痴心妄想。”
“我说的,你从不信我吗?”
“公子当初救我一命,要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也是理所当然,我相信不相信,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我吗?”
两人沉默。
楚衍伸手向腰间的锦囊,骨节发青,菏泽上前蹲在他面前,把他的手指一一放开,手指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她好像在安抚小兽一般,轻轻地抚着楚衍的衣角,一言不发。
菏泽离开的背影如旧,从不回头。
他刚刚问姐姐,为什么?姐姐说,她不知道。从七年前到现在,这一切又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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