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兽穷则啮
桥边的客栈视野真好啊，到了夜晚还会有微凉的风吹过，这风越过窗、穿透身体时，就好像暑气连着烦躁的心绪一起被带走。
“班主？”
一声轻唤打断了梅芳怀的思绪，他从窗边回过身来，带着略显疲惫的微笑面对戏班的众人。
屋里小小的圆形茶桌旁团团围了一圈人，这些面孔有新的或老的，他们都继承着前人的名字。可梅芳怀总是能把他们分得很清楚，比如这个“旖红”和上个“旖红”。
刚刚叫他的是戏班里的文丑，这位文丑有着一身过硬的看家本领，快手戏法、吞火吐水、乔装易容……这些寻常街头艺人的把戏被他练得是炉火纯青，也因此兼职着探子的职务。
今天带回来的消息可不容乐观，梅芳怀立刻在大晚上召集了戏班众人，而且召集的地点不是在戏楼，也不是在进贤庄，而是在长乐镇桥边的客栈。
文丑见梅芳怀点头向他示意，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截银色绦子。“这是从连续几天男扮女装过来听戏的那人身上顺来的，费了不少劲。”文丑向众人展示着绦子，绦子的断面在灯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显然材质特殊，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样子。“可以确定这绦子和之前旖红死时攥在手里的那根材质相同，应该就是同一人。就是那个朱楼左护法，吴笙雨，她追到沽县来了。”
才来戏班没多久的武丑愣地一拍桌子，惊道：“旖红死了？!什么时候？!下午唱戏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文丑白了他一眼，回道：“上一个旖红，她死的时候你还没来呢。”
说完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上一个旖红古灵精怪，谁人不爱呢，可惜走的突然。但他们这些人，倘若不被梅芳怀捡回戏班改头换面的话，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了。在戏班继承着别人的名字，每过一天便是偷来一天，赚到一天，死也不足惜了。
梅芳怀闭着眼揉了揉眉心，叹出一口气。吴笙雨咬得实在是太死了，这么多年她都像潜伏的蛇一样紧紧盯着容隐戏社，颇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架势。
他才当上“庄主”没几天，吴笙雨居然就循着痕迹找上门来了。然而更麻烦的不是吴笙雨，而是又追在吴笙雨后面的一批杀手。最初梅芳怀以为这些杀手是吴笙雨带来的，但他很快发现这些杀手没有与吴笙雨交流过，他们悄悄融入沽县，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巧了，梅芳怀也喜欢来这套，而且更高明。他的眼线并不像朱楼的杀手一样身怀绝技，甚至很多都是普通人。戏楼门口挑货买蜜饯的、走街串巷磨剪子镜子的、河边撑船的……梅芳怀眼梢轻佻，伶牙俐齿，看着不好惹的样子，人却意外得好相处，只消一点真心，佐上一些好处，有的是愿意帮他忙的人。
那天吴笙雨从戏楼听完戏，躲到旁边的矮墙送出一只信鸽，信鸽被走街串巷追闹的孩童瞧见了，一路追着叫着。直到有个孩子喊来了戏班的武丑，武丑反手就翻墙上瓦，把这鸽子从屋檐上捞了下来。
鸽子带的自然是传给朱楼的密信，内容便是梅芳怀伙同荀榆杀了进贤庄庄主，鸠占鹊巢的事。梅芳怀撇撇嘴，傲慢，太傲慢了，朱楼上上下下都一直以为朱楼正是江湖暗面的绝对权威，殊不知他们自己也正被人盯着。
打探梅芳怀？他没什么好打探的，他就是一个没有武功的落魄公子，一个云游四海的戏班班主，被人扒的干干净净又怎么样呢。倒是朱楼的事情，他很有兴趣，比如男女之间的小小心思。
不久前吴笙雨去过赌坊附近的银器店，银器店的伙计告诉梅芳怀，这位姑娘是来给自己定做生辰礼物的。
梅芳怀对吴笙雨的生辰不感兴趣，但一定有人感兴趣。被梅芳怀杀掉的进贤庄庄主与朱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估计也正是如此才被吴笙雨这么快发现吧。趁他偷偷替代庄主的消息还没传到朱楼，不妨让这个死人再发挥点作用。他利用前庄主留下的密件找到了祁忌，让戏班最小最灵光的那个孩子给他带去了吴笙雨口吻的手信，邀请他到长乐镇过生辰。
接着梅芳怀把吴笙雨的鸽子关了几天，同样在鸽子身上附着用祁忌口吻写的邀约，估摸着祁忌差不多要赶来了，便把鸽子放了。
鸽子如梅芳怀所愿飞往了吴笙雨暂住的客栈，梅芳怀写过很多在戏台上表演的戏文，现在他要把这亲手书写的戏文搬到现实中来了。
梅芳怀对吴笙雨或者祁忌没有什么恨意，他只是有些忌惮朱煜。作为朱楼下线之一的县令死后，朱煜竟然就报复性地屠杀了冯疏月一派的另一个县令全家。
这做法实在是太小心眼了，简直就像小孩子撒气一样……
如果让朱煜知道进贤庄庄主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人，那报复恐怕只会来得更猛烈。所以吴笙雨的消息绝对不能带到，既然这样，倒不如干脆利用这对苦命鸳鸯演场大戏。梅芳怀喜欢悲剧，尤其喜欢爱而不得的悲剧。
毕竟他的人生就是这样，重要的东西永远像落花流水一样留不住，所以他待人的心总是真的，但当断则断的决绝也同样不假。
现在他如愿了，祁忌已经赶来长乐镇，而疑心极重的朱煜也为了阻止两位朱楼的私交亲自跟了过来。事先他就让附近的客栈提早关门，故意只留了这桥边的客栈，还特意空出了这件视野最好的临河的房间。
梅芳怀没有武功，行走江湖的时候总没什么安全感，他老觉得自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肉兔。不过即使是再温驯的动物，感到威胁时也会露出獠牙，如果自己身处困境，那么只要在危险靠近之前，除掉危险就可以了，这就是梅芳怀的生存之道。
只消多算一步，猎物就会变成猎手。
梅芳怀遣了众人，待夜色安静许久，才独自踩着楼梯下了楼。
客堂本应该空无一人，客栈的老板、伙计、住客以及戏班众人已经被他吩咐天一黑就离开。现在正当中却坐了一位眼上缠着纱布，手上提着胡琴的老人。
“胡师傅……”梅芳怀没有继续往下走，戏班的老乐师胡师傅却主动站起身，朝他行了一个大礼，说道：“我老了，眼睛瞎了不说，连手脚也不灵便了，让老朽为戏班最后再做点事吧。”
于是朱煜进入长乐镇的前一天，梅芳怀已经在这舞台上做好了预演，而今天，戏剧也如梅芳怀所写的那样完美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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