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梨园往事

燕儿瘫坐在马车上，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梅芳怀扶着车篷站在她身边。马蹄踏在城外黄土路上，哪怕扬起的灰尘落了梅芳怀满襟；哪怕颠簸的路途让他站立不稳；哪怕飞来的黄沙迷了他的眼。

        梅芳怀仍然直挺着背站着，任凭流离的风将长发撕扯，又高高扬起青衫，他抬起手，直指城墙。

        燕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城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修长的红色身影。

        朱楼护法，吴笙雨。

        身着红衣银绦，面容冷艳的吴笙雨站在城墙的最高处，默默望着容隐戏社的马车离开。命手下的人处决旖红只是一个警告，毕竟即使她亲自领命盯梢，也没有抓住梅芳怀的尾巴。

        她很忙，没有足够的时间继续和这只狐狸玩躲猫猫的游戏。如果可以，她在找到容隐戏社的当天就打算提剑杀了梅芳怀，猎人的直觉让她觉得这只狐狸非常危险。可朱楼代表着江湖暗面秩序绝对的权威，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即使是她也没资格杀掉相关的人。

        所以即便容隐戏社在已经接连失踪两人，花旦旖红也是证据确凿被通缉的杀手，如此可疑的情况下，依然找不到直接证据证明梅芳怀与这些事有关。

        甚至于先被梅芳怀发现了朱楼的动向，手下带着旖红的尸体回来汇报时说，旖红认定戏班失踪的前两人是朱楼所为。可笑，贼喊捉贼，反咬一口的伎俩倒是玩得厉害。

        不过猎人应当有猎人的耐心，只要梅芳怀露出一丝破绽，吴笙雨马上就会杀了他，在此之前，还需要等。

        她飞身下了城墙，听说城墙下有家摊子的羊杂汤味道很好，走之前得去尝尝。

        而容隐戏社的马车一路颠簸，直到傍晚才到达了歇脚的驿站，燕儿一直都没缓过来。吃晚饭时，梅芳怀把燕儿单独拉到了角落的一张桌子。燕儿看着桌上的菜，始终没有拿起筷子，燕儿没有半点胃口，对面的梅芳怀也没有动作。燕儿抬头看他，夕阳透过格窗在梅芳怀脸上映出菱花的形状，模糊了他的表情。

        燕儿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关于旖红，关于戏班，关于那个城墙上的红衣女人……本来熟悉的戏班突然让她觉得陌生、脊背发寒。梅芳怀见燕儿迟迟没有动作，便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摩挲着杯沿，率先打破了沉默，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翠玲本是一个来自沽县的普通农家女，数年前官府以赈灾之名，半强迫地让农民们贱卖土地给一位当地的黑庄庄主。失去了土地的农民们拿到这笔钱本来打算进城经商，可城里的贸易都被本地的商贾掌控，加之本钱太少，零散的生意根本无法糊口。不过两三年，这批卖掉土地的农民便无家可归，成为了流民。

        为求生路，村长带领大家一路南下寻找可以开垦的土地。可路途艰险，很快道路行得越发艰难，干粮耗尽的时候，村里的青壮年便铤而走险抢劫了路过的车马。

        吃了一次饱饭，自然顿顿都想吃饱饭，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很快这帮流民就成为了土匪。

        翠玲就是其中一个，她自幼跟着村里的师傅学了点拳脚功夫强身健体，为了年幼的弟弟妹妹，不得不抄起了软鞭，跟着其他强壮的男人一起打家劫舍。

        久而久之，他们的动作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朝廷派出官兵，召集被抢过的村民成为乡勇来清缴土匪。这些土匪到底是放下锄头的农民，自然比不得军队，翠玲在熟识的人几乎都死去之后就无心再战，便找准机会逃进了附近的山林。

        官兵没有轻易放过那些逃窜进山林的土匪，对山林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翠玲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无路可逃，打算吊在树上自尽的时候，被人叫住了。

        此人正是梅芳怀，戏班刚从附近村子里唱完戏，正在林中小路休憩避暑。

        有了戏班的掩护，翠玲便顺利躲过了官兵的搜捕。在大家的鼓励下，翠玲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没想到大家的经历竟都相差无二。为了谋生，也为了报答戏班的救命之恩，翠玲也加入了戏班，继承了前一位花旦的名字，摇身一变成为了旖红。

        虽然有了新的身份，但日子仍不安稳，旖红无时无刻不想为死去的家人和同乡报仇。戏班云游四海，不断吸纳着这些身怀武艺又背负血海深仇的人，他们一边靠表演谋生，一边四处打听着仇人的消息，时刻准备着复仇。旖红也一样，她的目标是强迫农民们卖地，却又不给于生机的进贤庄庄主和官员。

        可这世上有善的刺客，就有恶的刺客；有杀人的刺客，就有杀刺客的刺客。

        随着戏班调查的深入，和接连不断的行刺事件的出现，这位神秘的庄主终于也藏不住马脚，请了外援。

        这便是专杀刺客的刺客组织，朱楼。

        朱楼作为江湖黑色地带绝对的权威，一般只做两件事：替刺客寻找目标，或者处决掉动摇江湖暗面规则的刺客。而进贤庄庄主作为主持沽县地下交易的大老板，自然不能被刺客轻易杀掉，旖红的通缉令很快被贴上了专门通缉刺客的黑榜。

        而旖红的命运，在被贴在黑榜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故事讲完，燕儿深吸一口气……她不敢想，自己憎恨了许久的土匪，居然可能就是旖红，可能就是和他们一样原本无辜的村民。

        梅芳怀把茶喝空了，又拎起茶壶添了一杯，淡淡说道：“旖红的那一拨由村民自发组织的土匪，没多久就被剿灭了，而袭击你们村子的山匪已经嚣张许久了，却没有被围剿，你猜是为什么？”“为什么？既然官府派出了官兵，为什么袭击我们村的那些山匪没有被剿灭！”燕儿情绪有些激动，几乎要从长凳上站起来。梅芳怀放下手中的茶杯，垂下眼睛解释道：

        “因为有山匪一直存在，才有理由向朝廷一直要钱赈灾和讨伐山匪不是吗？”

        梅芳怀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银锭放在桌上，燕儿看见上面清清楚楚打着朝廷的官印。梅芳怀轻声说，“这就是旖红被贴上黑榜的导火索，也是旖红一直在追求的东西，她没有白死，她了解的真相也带到了。”

        “官银……”燕儿拿起那枚银锭思索着，试探地问道：“这银锭是从哪来的？”梅芳怀冷笑一声：“山匪那偷来的，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燕儿顿时觉得这银锭寒冷刺骨，几乎要握不住，山匪为什么会有朝廷派发赈灾用的官银？村民们是没机会接触到这种银子的，那只能是……

        “是官府养了这些山匪，是吗？是县令为了向朝廷索要赈灾和缴费的银两，放纵这些山匪杀了我们村里无辜的人是吗？！”燕儿把这锭官银重重摁在桌上。

        梅芳怀不置可否，他把这锭沾满鲜血的银子往燕儿那边推去——“事情我已经说的够多了，如果你不想再卷入这趟浑水，你带着这银锭离开，找进贤庄的钱庄换成流通的碎银，过自己的日子。如果你想要为了旖红、为了乡亲、为了你自己报仇——”

        “我就把这银子留着，留到你可以为所有人沉冤昭雪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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