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交易
厅堂里,热闹喧嚣。
绸缎扎成了花悬在每一个雕工精湛处,大红浓稠得几乎发黑。
侍女奴仆们不断端着酒水菜肴到宾客面前,没有一刻停歇。
屏风后吹拉弹唱的曲乐越发急促,像是加重的呼吸,带着一股莫名的烦躁。
角落的一桌酒席,围坐桌前的宾客们个个肚大如怀了个磨盘,却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仍大快朵颐着,不时举杯痛饮。
“吃吃吃!”
“好吃,快吃,好吃得很,好吃……”
“嘿嘿嘿……嗝!都…都听我说!”其中一人眼睛血丝密布,异常亢奋道:“咱们能吃上这些好酒好菜,要如何?”
“敬新人!”
“敬酒敬酒!”
“对!”
“让我们敬新郎和新娘子一杯酒!”
话音刚落,一座座肚腹尤为突兀的肉山轰然站了起来,高举着酒杯,遥遥对向主位示意。
主位摆放着两把椅子,新郎头戴红帽,衣服也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唯独脸色十分苍白泛青,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整个人显得很僵硬。
而他身边的新娘被纯黑绣金的盖头遮住了脸,一袭嫁衣却不同于常见的红,通体皆是怪异的浓黑。
若有似无的黑线从她身上嫁衣流出,连接在一个个宾客、侍女奴仆身上。
这时,一个宾客若有所觉地往旁看了眼,肿若猪头的脸,已经被肥肉扭曲了本来模样,但细缝般的眼还勉强能用。
“你……”这宾客打了个酒嗝,一些没怎么嚼过的食物便溢了出来。
他却浑然不觉的样子,不满地盯着裹在黑衣里的人,说道:“这般大好日子,你怎么不起来敬新郎和新娘子一杯酒?”
浓厚腥臭味极其刺鼻,随着他近乎咆哮的质问扑面而来。
祁姝眉也不皱地拿起放在身侧的酆琴,横放桌上,低声道。
“这酒,不怎么样,不如不敬。”
吹拉弹奏的曲乐戛然而止,侍女、奴仆与宾客们,脸上的表情仿佛凝固了一般,直直地看着她。
瘦得快只剩下骨头的奴仆们忽然鼻头一阵耸动,好像捕捉了什么气味,却总是捉不到来源,急得眼珠子泛起了血色。
“你,嗝……你也是啊!”
这时,宴席另一边,唇边两撇山羊胡的男人,脸上大半片烂肉颤颤巍巍的,随他动作抖动,乌青眼眶里的瞳孔充血,死死盯着一旁的人。
“怎的这么不识礼数?大好的日子,赶紧起…身…敬…酒!”
他身旁的壮青年比先前膨胀了好几圈,也不说话,蒲扇似的大手直接朝着这人就抓来。
稳坐桌前这人一身纯黑夜行衣,整张脸都被一块黑布遮盖,只有两个空洞露出眼睛,这副形象,夜色中倒还好,置身于这满是铜镜托烛火的厅里,就莫名有些滑稽好笑。
但很显然,这样不尊重二位新人的宾客,激怒了其他‘人’。
它们并不打算对这两人的打扮做出点评。
骤然间,仿佛雨打竹叶的声响犀利乍现,壮青年蒲扇般的大手,就像猪油被热刀划过一样,切口整齐的分成了两个部分,半截手掌与粗壮的手指砸在了地上。
壮青年不觉得疼,只是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一阵风适时吹进堂中,恰好将烛火吹熄。
原本浓重的腐臭味忽然消失,厅里变得闷热起来,渐渐弥漫着一股由不知道多少种香料汇集而成的气味。
祁姝的手还摆在酆琴上,她起初确实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心底的讶异又都归于平静。
她会来此,程昀如何来不得。
只是没想到,程昀会直接出剑,这般果断凌厉,没有丝毫犹豫。
倒也免了祁姝还在纠结,是否要照自己一路所想的法子,去用摆在她面前的这把酆琴。
“呜……”
忽然,有女子细密的呜咽轻轻飘飘,听进人耳朵里,好像是一只只蚂蚁在背脊上爬过,撩起寒毛耸立。
肚大如斗的宾客们,似乎极厌恶这种声音带来的感觉,不知何时变得煞青的脸紧皱成一团,猛地抬手用力往自己身上一顿挠。
原本光滑油润似脂、紧绷的皮肤多出好些血痕,这些血痕又逐渐扩大、溃烂,有的指甲挠脱了,竟有些分不清楚哪一处的血肉模糊更严重。
血痕崩开,裸露出的嫩肉忽然发了芽肆意生长。
仿佛一簇簇藤壶从坚硬的壳里钻了出来,疯狂蔓延摆动,顶端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森然密布的利齿。
程昀才归的剑再度出鞘,不见半点光线的厅里,他那双眼眸与银光湛湛的剑锋一般,璀璨夺目。
汹涌挤着挥舞而来的肉芽,被剑身触及瞬间,无论是斩断,亦或是单纯的触碰,都犹如铁板上的肥肉,滋滋作响着迅速消融。
祁姝看戏般依旧坐在椅子上,若不是这些酒菜都不正经,她多少也会就着那头的动静下酒吃菜。
她能够感觉到有数座肉山粗重的低吼声,伴随着从身旁经过的笨重步伐。
看来,程昀此刻在这些怪物眼中,就是黑夜里的萤火虫,太过光彩夺目,怎么都无法忽略。
祁姝啧了声,也不知道该如何点评这件事,听着那边的动静都被一座座肉山阻挡,传过来时显得有些微弱,她也在心底琢磨着,是否要拨动琴弦短暂镇住这些怪物。
谁知道程昀瞧着模样清隽,杀心却这么重,直接就动手了。
祁姝原本也不过是想来探个底罢了。
若他不能在这些怪物被镇住瞬间反应过来离开,恐怕真就要折在这里了。
另一边,无论多少嵌着尖锐利齿的肉芽从何处蔓延而来。
在极度沉着冷静的心境下,程昀都能够迅速做出应对。
他在脑海里迅速勾勒出此时厅内大致的场景,自己和祁姝之间恐怕相隔数个怪物。
程昀不明白祁姝为什么会来这里,直到方才她的声音响起,他才知道,原来在自己前头翻入武府里的人,竟然就是祁姝。
而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做不到抛下祁姝一人在此便离开。
再如何,祁姝终究与他有婚约在身,不论她是鲁莽还是有把握,程昀都会尽力救她这一回,权当是还了他爹娘初入泗水城时,祁伯父照拂相助的恩情。
程昀定了定神,心中已然有了计划。
他在肉山间腾转挪移的身形灵动,宛若起一剑舞,带动寒光划出漂亮的轨迹,硕大的肉块随之砸落在地。
程昀目标明确,无论前方有多少个‘宾客’阻拦,都很快就再死一次,倒在他身后。
新郎察觉到他的逼近,终于按捺不住,嘶吼着僵直地站了起来,獠牙与尖锐的指甲同时疯狂生长,尸气倾泻,一股恶臭腾腾宣泄开来。
黑盖头下,新娘半张脸若隐若现,涂着厚厚胭脂的唇忽然微微一弯。
凶性大发的新郎动作竟是一滞,使得程昀那一剑不偏不倚刺中了它的咽喉,却仿佛金石相击,迸发一团火花四溅。
寻常剑器,自然是破不了这邪异肉身的防御。
程昀本就不是为了刺这一剑而来,他另一只手抬起,凌空轻点虚绘起来。
新郎从方才的桎梏中挣脱,冲身旁端坐的新娘咆哮一声,旋即裹挟着呼啸的腥风扑向程昀,而他身后,一座座肉山的轮廓隐约浮现。
被程昀斩碎的肉块缓缓聚拢,从他身后慢慢蠕动逼近。
一行融入暗色的奇异文字凌空浮现,却还未写完。
程昀感受到了种种杀机袭来,仍然保持冷静,没有片刻分神,继续书写出这道几乎抽空他所有力气的敕令。
“嗡!”
陡然间,有些刺耳的弦音乍然响起。
程昀只觉有些难听,却不受丝毫影响,反倒是新郎与他身后一众怪物,仿佛被震得魂离了躯体一般,动作霎时顿住。
“还不走?”祁姝也不知程昀是否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本打算弹一下便离开的打算,一时间也有些犹豫。
祁姝并非不能自保,亦可用来对付这些怪物,但修炼十万余载的经验和理智告诉她,不该为了他人而涉险。
但……如果是美人呢?
祁姝皱了皱眉,暗叹一声美色误人,提着琴便干脆地在桌与桌之间穿梭,朝程昀所在之处快步走去。
然而祁姝步伐忽然一顿。
她嗅到满室刺鼻的香料味里,多出了几分难以忽略的尸臭。
而自己前方阻挡的数座肉山莫名消失不见,包括本应在他们前方的程昀,也不见其踪影。
祁姝看到了那位新娘,她纤薄的身子隐隐颤动,两行污浊的血泪,自头盖若隐若现的下巴缓缓流淌入脖颈里。
纯黑头盖滑落,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脸,只是双眼滴滴流过腮边的血泪着实刺眼。
她与祁姝视线相对,眼底的怨毒仿佛就是血泪源头,从缩成一点的瞳孔里不断沁出来,溢出来。
祁姝耳边,随之响起一阵嘈杂声。
女子凄厉虚弱的哭喊。
宾客们不以为然地饮酒,举杯相碰。
浑厚中年男人不满地低声斥责。
伏低做小的女人唯唯诺诺几度应声,旋即声音变得尖锐刻薄,不耐烦地催促着什么。
“三少奶奶,您就别挣扎了,今儿可是您同三少爷的成亲之夜,堂拜了,该入洞房了啊!”
女子应该是被捂了嘴,但偶尔泄露出的几声惊叫哭喊,宛若泣血一般。
“……”
幻象几逼真,女子的惊惧、怨恨、不解、哀伤,种种情绪如潮水淹没了祁姝。
恍神间,祁姝感觉到自己脸上一片冰冷,眼睛看不清楚面前的场景,那几个捉住她手脚的人影朦胧扭曲,伴随着各种不耐尖锐的埋怨咒骂声,将她塞进了一个黑魆魆的地方里。
所有的声响在嘭一声后变得模糊不可闻,而一阵呛人的香味则大股大股地涌入鼻间。
祁姝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她在心底唤了一声镇狱印。
下一刻,怀里果然多了样东西,那把一弦的酆琴再度出现。
祁姝大约感受了一下,此刻她处于平躺的姿势,如此逼仄的空间,还有方才的经历、鼻间嗅到的气味。
想来,这便是新娘此前的遭遇,也就是说,祁姝正在经历她之所以会化作邪异的过程。
既然新娘在这,祁姝想着,向另一侧转头看去。
黑暗中,忽然有莫名的细微动静响起。
尸臭味越来越重。
直到一阵犹如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嘶吼声,在耳边,近若咫尺地响起。
再多的香料堆成山塞进这棺材里,也根本都盖不住汹涌弥漫的尸臭。
这位武府横死的嫡三子,武三少爷,在他的头七之夜,起尸了。
而与他同在一个棺材里的女子,哭坏了眼,根本不知自己身边的动静,皆源自一个已经浑身长满了白毛的怪物,心中俱是对未知和已知的一切,感到无穷无尽的恐惧。
当利爪触及她娇弱的脖颈时,心底的恐惧、怨恨、无助、哀伤,种种情绪交织爆发。
她好像突然间,能够主宰自己的性命了。
“新郎起尸,不过邪物精怪之流,这新娘才是邪异……”
祁姝皱眉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她竟被这些情绪影响了心神。
仿佛也坠入了深渊里,只能心如死灰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很快,脖颈逼近的锐利阴冷,打断祁姝继续回想这些个情绪。
祁姝嘴角微勾,笑容满是戏谑意味。
她抓着酆琴朝听声辨位出来的位置用力抡去,果然一击即中,巨大闷响与重物砸落软垫上的声音先后响起。
音律法器怎么用不是用,弹奏是用,砸中对方引起的振荡共鸣,想必也是能起到作用。
祁姝眼眸微眯了眯,棺材外朦胧不清的动静已经消失了好一阵,她这里却还是没动静。
按照经验之谈,破局关键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点。
既然躺在她身旁的‘新郎’彻底没了动静,合情合理,该是已经破局。
祁姝心里还记挂着这会儿不知什么处境的程昀,不耐再陪邪异继续做戏。
她眉尾微挑,抬手敲了敲棺材板,嗓音平静道:“要是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办,就先把我放出去吧。”
“不然,我怕是会按捺不住砸了你这棺材。”
话音落下,祁姝眼前虽然仍是一片黑暗,却能感觉到已不再是身处逼仄空间之中。
她面前,则隐隐约约浮现一道人影轮廓。
“乱世乱世,易子而食。”
“孱弱女子,非人是畜。”
新娘的嗓音轻柔,就像是清晨林间的鸟儿轻啼,清丽婉转,她离祁姝越来越近,声音也越发凄厉。
“他们将我买走,一袋米,三块肉,几粒碎银。”
“我看见了,爹娘躲在门后,脸上的欣喜是我从未见过的。”
“可是他们让我与死人成婚,将我推进棺材里,关了起来,让我只能与腐烂得流着水的他,面对面,一直面对着面……”
新娘与祁姝几乎贴着脸,她用哀伤的声音,问道:“你也是来喝喜酒的么?”
“你也是来喝喜酒的么?”
“满堂宾客皆喜,那是谁在低声哭泣?”
接连不断的逼问,使得声音里的哀伤都变得尖锐刺耳,某种诡谲力量随声声质问荡开,又慢慢以祁姝为中心慢慢收拢。
“嘘。”
祁姝抬起酆琴一端抵在新娘唇瓣,相触瞬间倒是引动镇狱印轻动,却半晌也没下文,这让她不由得眉头微皱。
邪异未必皆是已死之魂,但眼前的新娘,显然是由魂魄化作邪异,却不能收入狱地。
难道这便是亡魂与邪异的区别所致?
好在祁姝也没想过事情会这么简单就解决了,总之能打断新娘说话,她微皱的眉头终于轻舒。
“其实我今日不是来喝喜酒的,也不打算和你交手。“祁姝捋了捋思绪,道:”不过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境地,以你执念至深的情况来看,怕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放我和他离开。“
新娘双眼里满是怨毒的情绪,死死地看着祁姝,却不言语。
祁姝顿了顿,才发觉自己还摁着她的嘴,便将酆琴挪开。
“满堂宾客高声贺,谁来……”
一松开,凄厉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祁姝当机立断,将酆琴那端放了回去。
祁姝朝她笑了笑,解释道:“实在有些吵。”
新娘从眼中溢出滑落的血泪。悄无声息地变多了。
“那么,我们先来说说正事吧。”祁姝语气正经了几分。
哪怕她此刻只是个凡人之躯,不知身在何处,面对着一个邪异,似乎仅能凭酆琴暂时将其压制,但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又淡然,几分笑意惹眼。
“你与他,都化作邪异,却陷入了相互制衡,谁也离不了谁的局面。”
“对吗?”
“于你而言,这比死还痛苦,倘若死亡都不意味着结束,自然就成了永远的折磨。”
祁姝的语气真切,眼底一片真心实意地看向她,说道:“也许你不信,但我的确很同情你的遭遇。”
“所以……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外边那个使剑的,正巧我与他有些关系。我能说动他,一起帮你杀了武三,感兴趣了吗?”
“放心,你要付出的代价,很小很小。”
祁姝嗓音轻轻,语调微扬。
心中只剩下怨恨等种种负面情绪的新娘,都不由得心神微滞,她的思维,不能理解对方这份平静从何而来,只隐约感到了蛊惑声音里危险的临近。
以及不自觉对祁姝所说交易的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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