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劝你谨言慎行
去时是三人，回时则是四人。
很快，舒府多了一位小公子的事，就传遍了京城。这则消息，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足够让他们津津乐道上十天半月。
而此刻的舒酒，正倚在美人靠上，惬意地看着眼前玩闹的一对少年少女——正是舒茉和舒郁。
舒酒做了主，给阿郁冠上舒姓。这既是为了告诉外人，阿郁的身份合情合理，更是为了安抚少年敏感的心。
舒茉对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弟弟没什么意见，毕竟她有没有明白此事，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好在山人自有妙计，阿郁一贯讨同龄女孩喜欢，舒茉自然也逃不出此规律，所以对这个小玩伴格外喜爱。
舒酒以手掩面，浅浅地打了个哈欠，头也顺势靠在了背垫上。
若是一直风平浪静该有多好，在睡着前，她叹息一声。
小乞丐已经很久没得到舒酒的“救济”了，不过他是有“手艺”的，所以不愁吃穿，过得还算顺遂。
他刚从蔽塞潮湿的破庙醒来，浑身酸痛。大概以后，他也会得风湿吧，他想。
风湿这词，他还是从一个乞丐老头那听来的。每到雨天，乞丐老头就窝在他的破棉被中，唉声叹气地捶着他干瘪如柴的双腿，脸上神色痛苦。
他问乞丐老头：“老东西，你嚎什么？”
乞丐老头没有责怪他的无礼，想来是没有精力：“老咯，一到雨天，腿骨头就痛，走都走不动。”
“真可怜。”小乞丐皱起眉头。
“哎，我们这些人啊，都没善终。”乞丐老头莫名其妙地笑了，浑浊的眼睛盯着他，“这样活下去，你迟早也会得病的！臭小子，可别瞧不起我老头，我年轻时还比你有干劲呢”
小乞丐呸呸呸了两声，对他比了个粗鲁的手势，“我才不活这么老呢！等到了你这个地步，我就自己抹脖子死啦！”
说完，他就颠颠地跳出破庙，向三里外的热闹集市进发了。
走在路上，他掏着身上的破衣烂裤，每个兜都不放过。在反复该动作二十遍后，他终于凑齐了三块铜板——可以吃一顿最廉价的米线。
心情愉悦了起来，他的步子愈发快了。
终于，他看见了那间露天面摊。面摊一如既往的人多，幸好，最外边还有一个空位。
小乞丐加快脚步，跃到面摊掌柜面前，拍出三枚铜板，“来碗米线！”
小小的三枚铜板被他拍出了一掷千金的豪爽，然而掌柜只是扫了他一眼，便麻利地装面入碗，递到了他面前。
小乞丐垂涎已久，端了面就想走。可好巧不巧，眼神余光瞥到刚刚出炉的一筐猪蹄。猪蹄色泽金黄，表皮泛着油润光泽，焦香的味道不受控制地钻进小乞丐鼻中。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香气，然后肚子就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面摊掌柜见他眼馋，就比了个手势，“十铜板一个，要不？”
小乞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想走，可是双脚不听话，死死地伫立在原地。他发扬了没脸没皮的精神，指着一小块过于酥烂进而脱落的肉块，“这、这块都掉了，要不给我吧？”说着，他就想用手去抓。
掌柜啧了一声，用捞面的长筷狠狠一敲他的手，手上立刻浮出了两条长条红印。
“行行好嘛，掌柜，祝您生意兴隆啊。”小乞丐仿佛不知痛，脸上还露出了笑意继续哀求道：“就当喂狗了不是？积德攒福嘛，您就是菩萨在世！”
他是没有太多自尊的，自贬、恭维的话张口就来。况且他是真的很馋，算算日子，大概已经十余天未沾荤腥了。
“走走走，臭乞儿，别给我耍赖啊！”掌柜厌弃地看了他一眼。
小乞丐吐了吐舌头，准备放弃，突然，斜刺里插进一个男声：“给他，我结账。”
小乞丐诧异抬头，下意识想说几句感谢恭维的话，然而在看清来人之后，他仿佛被人扼住咽喉，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甚至不受控制地两股战战起来。
因为，来人正是衡京年！
衡京年随意摸了整串铜钱丢给面摊掌柜，掌柜立刻喜笑颜开，直接将一筐猪蹄都塞进了小乞丐怀中。
“爷，慢用啊！”
衡京年眯着眼，笑看小乞丐，吐出几个字：“快吃。吃完，有话同你讲。”
小乞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落座的，他只觉得遍体生寒，想要拔腿就跑。可对面衡京年的目光太过可怖，让他腿软。
低头看看面线和一筐猪蹄，小乞丐几欲落泪，上天为何要这般考验他？世间最美好和最可骇同时出现在眼前，叫他要如何抉择？他还是个孩子啊！
深吸一口气，他下了决心，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伸手抄起一只猪蹄送入嘴中，焦化的外皮和软糯的酥肉迸发出美妙的滋味，激得他呜咽了一声。
衡京年很有耐心，摩挲着面摊桌子上的廉价茶具，看着上面隐约的裂纹，仿佛只要他一用力，茶具就会炸裂粉碎，化为乌有。
听到小乞丐的呜咽声，他抬起眸子，扫向对面。
哪知对方也睁着双大眼，直愣愣地同他对视，然后就像猛然意识到是什么似的，小乞丐蓦地遮住自己的嘴巴，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几乎要埋进桌中。
衡京年冷笑一声，没做多余的动作。
小乞丐就没这么潇洒了，感受着对面传来的寒意，他只觉吃出了断头饭之感，仿佛下一秒，对面的衡京年就会化为凶残的烩子手，一刀将他的头颅劈下。
所以，小乞丐吃得格外缓慢。可惜再慢，也终究有尽之时。
看着只余碗底的面线和最后一只猪蹄，衡京年幽幽开口：“小兄弟，饱了？”
小乞丐讪笑一声，伸手向猪蹄：“还有一个”然而他刚把猪蹄抓在手中，就如离弦之箭迅速窜离了面摊，小小身影立刻淹没在人海之中。
衡京年一愣，随即无奈地笑了，他站起身，缓缓踱步进人群之中。
小乞丐奋力地狂奔着，不停推开挡到的人，众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也不跟他多计较，自认倒霉地给他让开了道路。
不知跑了多久，他胸口直跳，甚至在冬日出了一身热汗。他放缓脚步，转头环顾了一圈，就见人群渐渐稀少，已经远离了市集。来回观察了几次，都没有看见衡京年的身影。
“呼吓死我了。”小乞丐用油腻腻地手抚了抚胸口，转而怒骂道：“哼，中看不中用的坏东西，还不是被我甩远了！”
发泄完心中不悦，他就看见了身侧的一条小巷，巷子幽静且狭小，只住着几户人家。
小乞丐心头一喜——他最喜欢小破巷了，不知为何，身处其间时，他总觉得身心都被包裹着，意外的有安全感。
步伐轻快地朝小巷迈去，他掏出怀中猪蹄，深深地嗅了一口，真香！
就在张嘴欲咬之际，头顶忽然跃下一个人影，随即小乞丐就觉脖颈一痛，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他吃力地睁开眼，就看到青砖地面还有一粒粒的小石子，愣神了一会，小乞丐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地上。
头顶忽然传来略带嘲弄的声音：“哟，醒了？”
小乞丐周身一抖，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衡京年。他连忙坐起身，双手在身上乱摸起来。
衡京年笑了：“放心，我不会背后捅人刀子。”
确认自己还是个囫囵人后，小乞丐送了一口气，像只小狗似的给衡京年作起了揖：“衡公子，大人有大量”
话没说完，寒光一闪，衡京年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弯刀，叹道：“我一向磊落，要捅人刀子，就当着面捅。”
说着，一步一步逼向了小乞丐，鞋靴与青砖敲击，发出哒哒声。这声音传入小乞丐耳中，却似阎王催命咒一般。
他傻了，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拼命地向后挪：“衡公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终于，他退到了巷尾，身后是墙壁，再无退路了。而衡京年与弯刀，已然逼到了他的面前。
兔子急了尚且会咬人，何况是小乞丐这般，有力气有精力的？所以他咬牙一跃而起，扑向衡京年，同时心中下了必死的决心——今天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可惜，实力太过悬殊，小乞丐还没蹦哒两下，就被劈头盖脸地打懵了，他萎顿在地，如咸鱼一般再不挣扎了。
“说，你是什么时候告诉姐姐的？”
衡京年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颤栗了一下，然后老实交代了：“你、你来后的第四天。”
衡京年默默推算，果然，舒酒态度的转变与时间恰好对上。
小乞丐见他不说话了，惊恐问道：“你、你、你也要杀了我吗？”他太紧张了，平时灵巧善变的嘴皮子都打了哆嗦。
“杀了你？不值当。”弯刀的刀背贴上小乞丐的面颊，衡京年低语，“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刀背下移，到小乞丐的肩胛，“卸了你一条胳膊？”继续下移，到了大腿根，“还是一条腿？”衡京年忽然摇了摇头，“不对，一切还是你的舌头惹的祸。”
小乞丐连忙伸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怀疑衡公子发疯了，他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表里不一的。他见过他在舒酒面前的样子，温和有礼；可如今这个人活脱脱一个玉面阎王！
小乞丐落下泪来，他觉得今天要交代在这了，他还没活过呢，他还要当丐帮头领呢！
心如死灰，他忽然开了口：“衡公子，你还是把我杀了吧。不过”他摸出了猪蹄，举到面前，“我死后，劳驾你把猪蹄送去城南的破庙，给一个乞丐老头他又老又丑，还卷着毯破棉被，老好认了”
小乞丐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等待着弯刀落下，然而等了许久，什么都没有。
衡京年噗嗤一声笑了：“你自己送去吧。”
这话如同赦免令，小乞丐惊得大张嘴巴，“你、您不杀我了？”
“我本来就没这个意愿。不过，若是你想，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不我不想！我不想！”
小乞丐艰难地靠着墙壁站起身，他的腿肚子还在发颤。
衡京年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只是送你个教训，让你知道，有些话该说”
“有些话不该说！我知道！我知道！”小乞丐点头哈腰，活像一只哈巴狗。
衡京年收弯刀入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乞丐望着他的背影，双腿终于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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