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疤痕

叶千荣从小，就很讨人喜欢。

        他和他娘一样，都是温良的性子，从不摆少爷的架子，也不对下人使脸色。再加上叶千荣嘴甜，长得好看，任谁见了，都想捏捏他的连，给他手里塞两个饼。

        因此，叶千荣从小就觉得，府里的人都是好人。

        而贺云朝和叶千荣恰恰相反。他不喜欢说话，时时板着一张脸。

        家里的一些辈分比较大的奴才，都喜欢逗逗小孩。他们逗叶千荣，总喜欢笑他动不动就哭鼻子，叶千荣生气，顶多就揪揪他们的头发，打他们的屁股。要是逗贺云朝，贺云朝就会瞪他们，也不说话，就瞪着他们。

        打他们屁股，揪他们头发，看上去就像玩闹一样。可是瞪他们，尤其是像贺云朝那样瞪，就是不尊敬老人了。小时候还能只当他是小孩不懂事，奶凶奶凶的瞧着也挺逗。长大了之，贺云朝的长相也和可爱挨不上边，眼睛一瞪就像凶人一样。

        次数多了，他们也都不逗贺云朝了。私底下评论起两个少爷，有些嘴巴厉害的也不遮掩：“还是咱叶少爷和蔼可亲，贺少爷成天板着张脸，像谁欠他二两钱一样。”

        “可不是，要不怎么说是孤星呢！我瞧着他面相就像是个克星！”

        “这话怎么说啊？”

        “你刚进府不知道！我跟你讲，这贺少爷以前身份，可显赫了。可惜啊，命不好，把自个儿爹娘克死了。”

        “你别胡说，那是皇上赐死安王，和他一个小孩有什么关系？”

        “要不是有个克星，好端端的，皇上杀他亲弟弟干嘛？一家人都死了，就剩他，还在咱家住着！自打他来了，夫人身体就不好起来了，我看就是他克的！你说他不是克星是什么？”

        这样的话，说的多了，听的也就多了。传的多了，也就有人信了。有人信了，也就是真的了。

        林晚身体好的时候还训斥这些奴才几句，让他们不要胡说。后来生完叶千誉身体差了，一天天都卧病在床，也就管不了这些了。叶寒洲每日忙完事务就在林晚的房间里，更没有精力管这些事情。贺云朝又是个什么都不说的脾气，心里憋着一箩筐事，就是什么也不说。那些话，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

        叶千荣只是觉得，他似乎越来越沉默了。

        有一回，叶千荣去贺云朝院子里，正巧几个妈妈在那里说着一些闲话。

        “你听说了吗，贺少爷可是皇上的亲侄儿！”

        “这事儿谁不知道，要不怎么姓贺呢？”

        “唉，可惜了，他爹娘做了那样的事，想不处死他们都难。”

        “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

        “什么事？”

        “贺少爷他爹娘，就是咱侯爷杀的！”

        旁边那人瞪大眼睛。

        “都闭嘴！”叶千荣难得生气。两个下人见少爷来了，也都闭了嘴。叶千荣是真的生气，忍不住踹了两人一脚。

        “再敢散播这些话，撕烂你们的嘴！”

        两个下人老老实实地说：“不敢了，不敢了。”

        叶千荣不再理她们，敲敲贺云朝的门：“朝哥，你在忙吗？”

        没人回应。

        叶千荣觉得不对，一脚踹开门，只见贺云朝蹲在门边，哭得满脸泪水。他蜷缩成一团，见叶千荣来了，胡乱摸了几把眼泪，朝他吼道：“你滚，谁让你进我房间的！你滚！滚出去！”

        原来他都听见了，那些话，多恶毒啊。而他都听见了。

        叶千荣心里心疼，安慰道：“朝哥，你别听那些人胡说……”

        “你滚！我不要你可怜我！”

        叶千荣话没说完，就被贺云朝打断。他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贺云朝却像是被他低头地动作激怒了一样，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你就和你父亲一样伪善！”

        咚的一声，叶千荣被推在地上。好像有什么黏糊糊地东西，从头上流了下来。他愣愣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摸到一滩血。

        贺云朝脸的表情由愤怒变成惊恐，他手忙脚乱地按住叶千荣头上的伤口，拿自己的衣服去擦他脸上的血。

        “对不起……对不起……千荣……我……”

        叶千荣回过神来，安慰他说：“没事没事，是我没站稳。”

        好在伤口不深，叶千荣怕他父亲知道责骂贺云朝，就自己随便包扎了一下，止住血了就行。贺云朝拉着他去找大夫，他也不去。晚上叶寒洲问他头怎么了，他只说不小心摔到了。

        贺云朝后来找来最好的伤药，给叶千荣涂上，可是那里还是留了疤。浅浅的一道，不仔细看看不见，可若仔细看，又忽视不了。

        “没事儿，又不是女子，留点疤怎么了。”叶千荣怕贺云朝愧疚，安慰他说。

        而贺云朝只是不断地摩挲着他头上那个疤，什么也不说。他又这样，什么都不说。叶千荣知道，贺云朝什么都不说，说明他什么都记下了。

        “朝哥，枇杷树长大了。”叶千荣说。他走到枇杷树下面，两株枇杷树，都已经有他那么高了。

        贺云朝低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叶千荣发现，贺云朝真的是越发沉默寡言了。

        “朝哥，你别信他们说的那些话。”叶千荣说，他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什么，很不舒服。

        那些话真的都是假的吗？叶千荣知道的，不是的。

        那些本不是秘密的秘密，只是被埋葬在年幼的百花园之下，随着他们渐渐长大，一点一点被揭开了而已。

        小时候弟弟总烦他，他每次想打他的时候，母亲都会在一边说：“算了，算了。”

        然后他就会放下扬起的手，可是他还是会烦弟弟，甚至随着年龄越大越烦。但是他还是会对自己说：“算了，算了。”毕竟是自己的弟弟，烦人也得宠着。

        可是，矛盾总是在这里，只是人们权衡之后，选择算了。

        可若是没办法“算了”，那该怎么办？

        他能告诉贺云朝，对他说“算了，上一辈的事情，和我们没关系”吗？

        他不能。贺云朝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他记得那个小小的少年，他哭着对他说“我没有母亲了”，他说“死，就是死，就是去另外一个世界，把这个世界的人独自一个人留下”……

        他不能那么狠心，不能让他连恨的权力也剥夺走了。

        叶千荣发现，他们之间，似乎也有了一些疤痕。就像他额头的那个疤一样，浅浅的，不仔细看看不见，仔细看又忽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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