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哥哥您好！

黑猫轻巧地在他前方带路，李东赫看到卧室门悄无声息地在面前打开又关上，被他无意间碰翻的水杯轻巧地停在了半空，连水滴都晃悠悠地浮在空气里，片刻后便安静地飞回了原位。

        又是他无法解释的现象。李东赫盯着黑猫优哉游哉晃动着的尾巴，怀疑那里藏了一根法力无边的魔杖，不然怎么会头也不回、轻而易举地便解决了他的麻烦。

        李东赫并不是与它首次打照面了。曾几何时找小魔女兴师问罪时，也短暂地见到过它，传说中招邪通灵的黑猫，想来是巫师的灵魂伴侣，所以带着主人的那份羁绊，贸贸然地便找上了门。

        眼睛也是紫罗兰色的。李东赫没有出声，在心底假设了几种它与尹星寒可能存在的隐性关系，最终还是遗憾地没能得出任何结论。说起来也不公平，他才是那个平白无故被搅进旋涡中心的人，还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受着牵引前进，谁还记得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人类。

        他不排斥探索未知的刺激感与新鲜感，李东赫只是偶尔会因为无法将主动权握在手里而感到烦躁。他不想站在迷蒙的云雾里看不清前路，远山和明月，他都要想方设法地看清全貌。

        他追随着黑猫落下的一串灿金脚印，那是漆黑的房间中唯一闪烁着的光源，点缀在地板上，梦幻又不可思议，令他第一次有了走入了不属于他的那个空间的真切感。宿舍里的一幕幕在眼前幻变成静止的油画，又一道大门在他面前敞开，黑猫毫无负担地越过门框，转瞬便消失在一片包裹住它的白光中。

        李东赫愣住了，四下打量后小心地压低声音，试图唤回它：“喂？猫呢？就这么走了？”

        无人回应。

        在他眼前的，比起是等待被跨越的一道门槛，更像是一封来自异世界的邀请函。李东赫看到的是一片垂直的湖面，静谧地泛着柔和的白光，还因为黑猫片刻前轻巧的一跃而微微漾着水波。倒很像童话里会将人吸进另一面的魔镜，李东赫胡乱脑补了一通，却无法找出任何一个合适的衡量标准来解释眼前一幕。

        李东赫握着门把手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没有纠结太久，试探着将半只胳膊探进了去。并没有湿润的感觉，反而是另一端的空气有些凉，冷得他神志都清明了几分。走到这一步无非是那些他根本奈何不了的非自然生物授意，李东赫闭了眼，干脆地穿过那层薄薄的水面。

        “啊呜……！吓我一跳。”一张女人的脸怼在他面前，李东赫急急向后退了几步，却发现对方还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是位容颜姣好的女人，尽管面色苍白憔悴、瘦的有些形销骨立，从眉眼间不难看出她曾是如何风华绝代的美人。李东赫注意到她两手各牵了一个孩子，男孩子大些，看起来能有七八岁的样子，而女孩则还是小小一团，怯怯地藏在妇人长裙后。

        她的瞳眸是一种李东赫极其熟悉的紫罗兰色。

        李东赫心念一动，努力将视线从女孩身上挪开：“抱歉，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

        “净汉和星寒就拜托您一家了。”妇人骤然开口，声音清清冷冷，音调没有半分起伏，是令人骇然的一片死气，视线仍旧十分空洞。李东赫反应过来，猛得回头，果然在自己身后几步发现了一对中年夫妻，其中的男子不住点头：“我们一定会照顾好这两个孩子的……您什么时候想来看他们，也随时可以回来。”

        女人在透过李东赫望向他身后的夫妻，所以他们……看不见自己？

        “去吧。”妇人垂下眼，率先松开了握着男孩的那只手：“带你妹妹去爸爸妈妈那里吧。”

        男孩没动弹，被她推着向前踉跄了几步，正正好好撞在李东赫腿边。李东赫眼睁睁地看着男孩的躯体与自己的交叠，他也恍若未觉，仍旧仰着脑袋望向妇人，而李东赫也没有任何感官上的疼痛。

        场景中的人同样也触碰不到他，李东赫一惊，这会儿才真正意识过来，原来自己的身体处于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态。他无法加入画面中任何一方的对话，与空气是别无二异的存在，只能以一种旁观者视角安静地将这一幕看完。

        他在哪里？李东赫变得毫无头绪，他是钻入了谁的回忆里吗？

        星寒……他听到星寒的名字了。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个美满的故事，李东赫越发频繁地看向瑟缩在妇人裙边的小女孩，一时间心乱如麻：“阿西……就不能让我当个能说话的npc吗？很郁闷啊！”

        妇人再度开口，音调仍旧平稳，却不如最初那般古井无澜，反而透着一股破碎的乞求：“净汉，听话。”

        男孩闻言便咬住嘴唇不作反驳，走到女孩身边，牵住她肉乎乎的小手：“星寒，跟哥哥走。”

        幼时的尹星寒显得十分困惑，一双水蒙蒙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不明白为何要作这种无意义的两端选择，但出于对男孩的信赖，还是迈开短短的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中年夫妻满面欣喜但有些拘谨地搂过他们，抬头还准备对女人说什么，忽然之间在原地定了几秒，然后忽然视立在道路边的女人为空气，亲昵地拉着两个孩子转身离开：“净汉星寒回来啦！爸爸妈妈给你们准备了大餐，晚上要吃得开心啊。”

        态度反差实在耐人寻味……李东赫清晰地看到了妇人方才眼中闪过的一抹蓝光，也在此刻明了了她的身份——是和尹星寒一样的巫师，十有八九是她的亲生母亲。

        剧情实在扑朔迷离，李东赫觉得他短暂停止思考了，还无法轻易对他看到的一切下什么确切定论。他觉得很大问题都出在这个妇人身上，便没挪步子，目送着夫妻拉着一对兄妹朝不远处的小区走去，而尹星寒正在此刻，懵懂而又恋恋不舍地回了一次头。

        李东赫见到男孩偏过脑袋，以极为惊人的反应速度捂住了小女孩的眼睛——正当他诧异时，身侧森冷木然的女人身上忽然迸出了熊熊火焰，张扬而汹涌地燃烧着。李东赫彻底呆滞了，明知道不会被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影响，还是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妇人在嚣张的明火中逐渐变得面目全非，不知这是多烈的火，没一会儿便被吞噬成一抔灰烬。

        “这是……这是什么？！”

        被迫目睹了一场死亡，冲击性已经远大于恐惧，李东赫只感觉浑身血液倒流，下意识看向兄妹两个的方向。男孩已经将女孩的头扳了回来，尽管自己最后一瞥还是落在了这里，李东赫却读不出太多情绪。似乎是淡然、或是道不明的解脱，总归是没有如李东赫一般震惊，而是选择慢慢走远，直到逐渐脱离了他的视线。

        怎么会……这该是正常人的反应吗，这一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他眼前的便是尹星寒的原生家庭，那她妈妈和她哥哥反常得有些惊悚了，再者她哥哥这种人竟然还是爱豆啊……李东赫瞬间觉得不寒而粟，光凭这么一小段童年回忆来看，长大了十有八九是心理变态的反社会分子，而这种人竟然与他当下还是同行。

        “等一下。”混乱复盘中的李东赫倏地僵在原地：“他妈妈管他叫什么来着？”

        净汉？

        尹……尹净汉？是他想的那位前辈吗？

        乱了套了。

        一阵头晕目眩。李东赫在方才的场景中体验到了真切的死亡威胁，绝不敢轻易失去神志任人宰割，于是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试图保持清明。他掀起眼皮，发现周遭的场景在飞速变幻，光怪陆离地在他面前重新排列组合，李东赫越看越眼花，不得已还是合上了眼。

        耳畔充盈起孩童的惊呼声，李东赫睁眼，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生被围在同龄孩子中央，砸向她的石子在落在她身上前几刻便迅速弹了出去，精准无误地划破了向她投掷的女孩的面颊。对方尖叫起来：“我都说了她是怪物，她会那种巫术！我昨天看到她在跟鬼讲话！”

        “说得像你能看到鬼一样……算了。”李东赫已经看清了被包围住的是幼年的尹星寒，下意识蹙起眉要为她说话，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的行为不会在这段空间中产生任何影响，还是冷笑着嘟哝了一句：“这个年纪也没教养的孩子还不少啊。”

        小小的尹星寒抱臂不语，李东赫很高兴没在她面上看到沮丧或是委屈的神色，她只是兀自拍了拍裙上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准备离开。堵在她面前的两名高个子男生犹豫着要不要阻拦，已经被一大股怪力扯开，结结实实地在草地上摔了个屁股蹲。

        破了相的女孩捂住脸大叫：“拉住她啊！把她抓去带给老师，你们难道要和一个怪物一起读书吗！她以后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们的！”

        尹星寒停下来，皱着眉指正：“我没欺负你们任何人。”

        便在这时，有几个胆子大的女生朝她扑过来一阵拉扯，尹星寒头上的发卡都歪了一点。她眨了眨眼睛，李东赫在紫罗兰色的双眸中看到了一弯若隐若现的红色旋涡，孩童们玩闹时依靠的那颗庇荫大树开始扑簌簌地砸下断枝。随即顷刻间风云骤变，他们头顶的一片天空雷雨交加，几人开始无端摔倒，最终所有人都弄得浑身泥泞、狼狈不堪。

        李东赫在这阵仗前目瞪口呆，愣是没回过神，半晌后才想起来去看尹星寒——如果这些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回忆，那十来岁的她就已经这么神通了？现在把他送走岂不都是轻而易举？

        但他没能捕捉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反而在一旁的草垛里看到了一只黑猫。这黑猫他熟悉得很，只是体型比他见到过的那只要小许多，警惕地趴在树根下张望一会儿，便迅速跳开了。

        李东赫的直觉告诉他要跟上去。他记得小时候还嘲笑过罗渽民和小猫小狗打招呼的方式，热情到狗都要怀疑谁是狗的程度，什么品种都能被他给吓跑，四条腿的动物哪儿是人能追上的呢？

        然后他现在就在做这件蠢事。不知为何，那黑猫的踪迹始终在他视线里，他漫无目的地跟着跑了许久，过马路也意外地没有被车子撞飞，周遭路标和街道不知道换了多少次，终于在一家餐馆前停了下来。

        李东赫还有闲心观察了一下那家餐厅的招牌，然后愣了一下，竟然是他经常光顾的泡菜汤店。随即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他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李东赫甚至知道里面会是什么，一整册漫画和新买的便携游戏机，推开门走了出来。

        李东赫甚至凑过去盯着看了半天，面颊上三颗痣，是自己没错……可他，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追着黑猫过来的场合？事关自己，李东赫瞬间精神了，顺便仗着不会被撞上，对幼时的李东赫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啊，李东赫摸了摸胸口，幸好幸好，现在是比那时候好看没错。

        比现在矮一截、黑一点、脸颊还肉嘟嘟的小孩，面上是和十年后如出一辙的耍脾气的表情，小东赫孤零零地走到垃圾桶面前，满是心气不顺地踹了一脚垃圾桶。这一脚惊动了缩在后面打盹的小黑猫，它瞬间炸毛地窜出来，李东赫瞧着，只觉得神态和尹星寒太像了。

        复制粘贴的程度，尤其是那双眼睛。

        小李东赫估计也没见过眼睛是紫色的猫，立马来了兴致，发挥了小时候在济州岛爬树掏鸟蛋的敏捷伸手，三下五除二把黏黏糊糊叫着的小黑猫捉到了怀里：“好漂亮的猫啊。”

        小黑猫原本想跑出去，结果被小东赫挠下巴弄得舒服了，没骨气地呼噜呼噜叫。小东赫看着便笑了，下一秒情绪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也就能在外面摸一摸猫咪……偏偏就是过敏。过敏怎么了嘛！过敏就不能养吗！又不会死人，就是不偏心我而已，什么都不让我做！嘁！”

        ……怎么跟动物都自来熟还话多，他跟罗渽民在离谱方面也不分伯仲了。

        确实还在一个情绪起伏比较大的年纪，李东赫拒绝反思现在和曾经的变化，全神贯注地看着小东赫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红玉吊坠，说着说着就要往小黑猫脖子上套：“我在班里联欢会唱歌赢了奖品，他们也不夸我，就知道唠叨我学习，不然不给我买零食……谁稀罕！这个就给你好了！”

        红玉吊坠是他给那只黑猫的？李东赫完全陷入混乱，他整个脑海中都没有半分相关印象，从牢骚到遇见小黑猫，这段是真实发生过的回忆吗？他跟着在一旁蹲下，急着看清吊坠的模样，而小东赫还在手忙脚乱地试图按住小黑猫：“诶你别动啊！戴着这个挺漂亮的，虽然我养不了你，但是别人至少知道你不是流浪猫了嘛，也不会欺负你……嘶！”

        李东赫看着和黑猫纠缠的自己，除了无语别无他想，你说你非惹它干嘛？

        小黑猫倒是被好好系上了吊坠，只是最后暴脾气地探出爪子刷了他一下。小东赫手掌有一处破了皮，很快沁出来几滴血珠，然后在安抚小黑猫时，不经意蹭在了那块玉上。李东赫似乎看到了那块玉迸出了一种柔和的暖光，只是午后阳光刺目，那玉又有小半块藏在小黑猫的茸毛里，他总是看不真切。

        他的确急着要求证，如若那小黑猫的确是尹星寒未来的宠物或是什么信使，而他跟尹星寒的不解之缘也实打实从这一刻开始，那许多事大概便能解释通了。让他们神通广大的巫师将她那块红玉检查几个来回就可以了，引导着他看到这些，不就是为了解开这个谜题吗？

        画面到这一刻便戛然而止，大雾四起，李东赫眼前忽然变得白茫茫的一片。他不知所措地蹲在原地张望，随即胳膊被人拉了一把，他稀里糊涂地跟着站起来，四遭的场景也逐渐恢复了正常，他越过面前那人的肩膀，看到了那座夸张华丽的水晶阶梯。

        他怎么又回尹星寒家了？不知道又要将他传送到什么场合，站在他面前的是……

        在电视上和待机室都见过的尹净汉前辈，他微眯着眼，语调轻松地上挑，却透着一股道不明的危险：“你来做什么？”

        “前辈好。”

        是尹星寒口中的哥哥，十有八九也是李东赫在幻境中见到的那位，想来他的推测并没有问题。

        嗯……嗯？尹净汉？不仅拉了他起来，并且是在跟他说话没错吧？那他岂不是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所以情况是活的，成年的，对人类有极大偏见的那位尹星寒亲哥哥，又一个显然不好对付的巫师，正好端端抱臂站在他面前：“嗯，小朋友，我不太好。”

        深谙社会生活的李东赫迅速领会了他的威胁之意，瞬间变得十二分恭顺，老老实实地鞠了个九十度躬：“哥哥您好，我是星寒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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